太阳还没出明,天色已经大亮,几颗星子挂在天边,暗淡无光。
萨宝的令鼓敲完第一遍后,商队成员很快整束完毕,骆驼已经备好鞍,上好货,按顺序两两排好,整装待发。十来条身体细长高挑的波斯犬被专人拉着,蹲坐于队伍前方。负责探路和侦查的护卫骑着马,跑在商团前面和两侧——虽说现在托庇于前面的大军,护卫的作用减弱了许多,总还是要做做样子,才能对得起雇主付的那一袋袋金币。
现在商队已经一切就绪,就等萨宝出发的令鼓了。
萨宝骑着马,仔细观察前方使团。
今日贵人们起身很早,天刚蒙蒙亮,军队的号角便已吹响,驱赶骆驼集合的鼓噪声,仆役们埋锅造饭的香味,一波一波地传到商队来。依本盖斯一早得知曹世子让自己过去的消息,兴奋得一蹦三尺高,甚至等不及曼苏尔老爷起身,已经骑了马,迫不及待地去了前方营地。
这个时候,想是贵人们早起的一众繁琐手续都已经施行完毕,就要出发了。萨宝留意到,今日这支队伍阵型整肃,旌旗招展,军容之盛,远超此前数日。
看样子,贵人们对仲云地界,也是深怀戒惧之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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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不绝的沙碛地面,从脚下延伸到天地尽头,触目所及,没有一丝杂色,全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灰黄。四面风沙苍茫,看不出道路痕迹,也没法标记,向导们辨认道路,全凭路边一具具牲畜白骨,一团团干燥灰白的驼马粪便。
“蒲昌海的名字既然叫做海,怎的却看不到一点水?”
说话的是安舒,现在托名为郭晗郭大小姐,她今日心情不好,不愿与曹宗钰等人同行,就连一大早满脸兴奋跑来的依本盖斯,也被她一句话打发去了尉迟娇处。
她自己带了阿宁与陈六,一路疾驰到队伍头部。此时正跟一个估不出岁数的向导说话。
这向导名叫莫赤,满脸刀刻一般的皱纹,一双眼睛却像被火淬过,亮得惊人。他牵着一匹皮毛灰白的老骆驼,走在向导群中间。周围向导颇为尊敬他,称他为“乌介莫赤”,乌介乃突厥语,意为“尊敬的,贤明的”。
离开沙州地界已有十来日,进入大漠之后,陆续经过了几个绿洲部落,安舒已经明显发现,中原文化的影响日渐减弱,各个部落里,仅有有限的几个头领会说几句汉话,普通民众所操言语则为土话,不是类似吐蕃语,便是突厥语的变种。
莫赤的声音也听不出年龄来,虽是沙哑,却颇有力道:“大小姐有所不知,蒲昌海在汉代以前,原本是一片汪洋大海,据你们中原的史书记载,其广袤有三四百里,近世不知何故,逐年干涸,就成了这副模样。这一带我们叫做故海。再往西南去,有一大片海子,称为新海,过得几天,到了那里,大小姐便能看见水了。”
陈六闻言而喜:“这敢情好。大军虽带了足够多的水囊,总有用尽的一天,尽早赶到新海,大家伙便能好好吃喝了。啊——呸呸!”一开口说话,顿时吃进一口沙子,连忙呸了几声,终是不能干净,口舌之间,涩涩沙沙,只得硬着头皮,运足口水,几口吞进去。
“恐怕军爷要空欢喜一场了。”莫赤嘿嘿笑了两声,“蒲昌海的水,人畜可没法喝。”
“这是为啥?难道沙漠上喝水还有什么讲究?”
“蒲昌海有个别称,叫做‘盐泽’。史称其水咸苦,不能用于饮用灌溉。”安舒一边跟他解释,一边弯腰,指着地面道:“这地面原是湖底,水干之后,寸草不生,必是卤碱积聚。陈六你若是不信,不妨取来尝尝,且看风味如何。”
她原是跟陈六开玩笑,陈六却当真跳下马,在地上拨拉半晌,分开黄沙,找了块干土,敲打半响,掰下一小块,放嘴里尝尝,脸色顿时古怪起来,咕哝道:“这要是谁家缺盐,直往这里取土下锅,啥都有了。不仅盐有了,便连酸苦滋味也齐全,正好一盘怪味土锅巴。”
他言词夸张滑稽,安舒本来心情郁郁,也被他逗得大笑起来。陈六见她笑了,方才将手里卤土扔了,仍旧上马,凑了前去,贼忒忒说道:“大小姐,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世事再是不如意,总需笑着前行。”
这话本是大小姐对世子说的,他昨夜远远见了世子与大小姐之间的情形,却不敢再提世子两个字。
安舒止住笑声,半晌,苦笑着喃喃道:“我说过的话,你们倒一个一个,记得比我还清楚。”这句话声音极低,陈六听得并不分明,正要厚着脸皮追问一句,莫赤牵着的骆驼却忽然昂起头,嘶嘶作声,大声叫唤起来,叫了几声之后,周围的骆驼都齐齐站定,也不用人下令,全都弯曲前腿,跪倒于地,脑袋俯下,口鼻埋进黄沙之中。
安舒等人不知其故,莫赤却已脸色大变,高声叫了起来:“沙暴来了,下马躲避。”
他说的话经由向导,一级一级,飞快向后面传递,一时之间,原本空寂的沙漠中,全是不断地嘶吼声:“沙暴!下马!”
安舒撂开纱罗,往前望去,但见青天朗日,不禁心生疑惑:哪有沙暴?
莫赤见她兀自立于马背之上,还有余暇四处张望,心头大急,运足力气大声喊道:“大小姐,沙暴来得极快,请速下马。”
他话音一落,前方天幕下便出现了一堵高墙,上接青天,呈橙红色,下连大地,却是黑色,自天到地,灰尘滚涌。那堵墙便似装了风火轮,一路风驰电掣,刚出现时还在天边,几个瞬息,便已翻滚而来,目力所及,全是一片沙尘混沌,再无清朗之地。
安舒吓了一跳,连忙翻身落马,马儿也知道厉害,也学了骆驼样,跪伏地上,陈六与阿宁抢上前来,三匹马儿围拢,形成外有骆驼,内有马匹的阵势,将她团团护住。
沙暴转瞬即至,沙石有大有小,夹杂南瓜籽大小的尘片,都随强风翻卷而至,扑簌簌落满头脸,连眼睛也睁不开。
十步之外,再看不清人影,只有灰扑扑黄勐勐一片,安舒却似乎听到风声中有人在叫“大小姐”,忙伸出手来,左手使劲按住斗笠,右手揭开被风吹得紧贴面颊的纱罗,努力张望。过了一会儿,呼叫声越来越清晰,阿宁与陈六也都听到了,连忙出声回应,一匹马从风沙中冲出来,马上骑士翻身而下,顶着风沙,半弯着腰,走到三人面前,查看安舒无恙,方才怒吼道:“大小姐,你就不能安分一点,不要冒险单独行动?”
却是张隐岱。
听到他说单独两个字,阿宁缩了缩,陈六却不高兴,大声哼哼:“敢情我们俩不是人啊?”
安舒见来人是张隐岱,刷一声放下纱罗,闭目养神,理也不理。
张隐岱一抹脸上的沙子,也闭上了嘴巴,刚才一路冒着风沙过来,又一时忍不住,气急败坏开口说话,现在口鼻之中全是沙石,委实难受,也顾不上再跟安舒及陈六理论。
“啪——”一声,头上落了什么东西,张隐岱正要找地方坐下,随手一挥,手上竟是湿漉漉的,吃了一惊,努力睁眼一看,手掌之上,一片猩红。头顶的东西此时也掉到地上,竟是一副血淋淋的心肺。
张隐岱还没来得及跳起来,空中噼里啪啦,便如下雹子一样,各种心肝脾肺落了满地,有干有湿,有新有旧,血腥之气,混杂在沙土之中,闻之令人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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