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凯旋拿着招工报名表来报喜的时候,林家几口人正在吃晚饭,一瞬间全停了,齐刷刷地看向林婉儿。
林婉儿愣了几秒,一拍手,“好事啊!贺铭你快去填!”
贺铭:“……”
怎么有种她对这一天期待已久的感觉?
“这可是国营大企业,上次招去的人表现好,这次才又招了10个人,咱点里都去了一大半了,要不是只招男的可能还轮不到你,赶紧去填吧!”李凯旋很自然地坐下,把报名表往贺铭怀里一塞。
金凤递给他一个馒头,他接过去啊呜咬了一口,“再给我舀碗汤,谢谢婶子。”
李凯旋大老远跑来送信儿,吃顿饭也理所应当,金凤赶紧给他递筷子盛汤,他边嚼着馒头边往贺铭看了一眼,怎么感觉没有他想象中高兴啊?
这一桌子,就林婉儿笑眯眯的,贺铭表情淡淡的,无所谓的样子。
林福厚说:“这不是个长久工作,你要是去了,过个一年半载的再回来,公社的工作肯定不能给你留着了,我寻思着还是别去为好。”
说完瞥了自己的傻女儿一眼,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林婉儿当然高兴,贺铭一走她就自由了,再也不用贴着墙角睡,每天在自己家还要小心翼翼的了。
而且这对于贺铭来说确实是件好事啊,等县城的聘用时间结束,他就回B市了,以后再也不用回这个山沟子了。
再说县里还有陈雪柔。
“什么时候动身啊?”林婉儿身体前倾,越过贺铭去问李凯旋。
“明后两天吧,这次要人要的急,贺铭你把表填了我等会就给你捎回点里。”
贺铭依然没什么反应,用余光瞥了林婉儿一眼,林婉儿正睁大了眼睛惊讶道:“这么急?”
贺铭眼眸微微一动,不知道想些什么,站起身回屋去找笔,还没来得及把名字写上,林婉儿推门进来了,贺铭的手顿住了,朝她看去。
林婉儿看也没看贺铭,直奔老木箱,“那我今天晚上就得把东西给你收拾好了啊。”
林婉儿把贺铭的两件外套都拿了出来,还没来得及叠,只听贺铭冷冰冰地道:“别动我东西。”
林婉儿的手僵住了,讪讪地“哦”了一声,“那你自己收拾吧。”
贺铭刷刷刷签下自己的大名,回堂屋塞给李凯旋,“滚吧。”
“……贺铭同志,我一接到消息就马不停蹄赶来给你报喜,你不说声谢谢也就算了,滚吧是什么意思?”李凯旋无语了。
“字面上的意思,听不懂?”贺铭面无表情。
李凯旋委屈,他哪里得罪他了嘛,“我滚也得吃饱了圆润的滚。”
李凯旋接着吃饭,其他人都没了吃饭的心情。
林福厚跟林少强对视一眼,狗日的,竟然这么快就把字签了,这可咋整?他们肯定不能强拦,上次的揭发信给他们提了个醒儿,最近对贺铭都客气了不少,不敢再对他动手动脚的了。
“姑父要去县里啦?”狗蛋不懂什么情况,脑子里只有吃的,“那你回来要给我买糖呀,就上次二爷爷买的那种。”
狗毛说:“等我上了初中,也去县里。”
林少强:“你一放假就得回来听见了不?”
林福厚:“我觉得最好别去,公社的工作不好吗?”
金凤:“是啊,回来一趟多麻烦,在公社还能天天回来吃饭,到了厂里得住宿舍吧?多挤啊……”
贺铭一言不发,李凯旋走后,他回了屋,林婉儿正在桌前备课,跟平时一样。
备课?她还有心情备课?
贺铭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股无名火冒了出来,当初是谁不择手段把他抬回来的?现在又一副巴不得他赶紧走的样子,她把他当做什么?
林婉儿回头,对上一双阴恻恻的眼睛,吓了一跳,“怎怎怎么了?”
贺铭没说话,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难道他还没有原谅她?林婉儿心中又没底了,忐忑不安地把教案写完,回过头,“你不是想去县里的吗?怎么不高兴?”
“谁说我不高兴。”贺铭这会儿又恢复了平静,他为什么不高兴,终于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他高兴得不得了呢。
好吧。林婉儿看不出贺铭到底在想什么,放弃,出去洗漱了。
次日,贺铭一大早就收拾好东西了,他要跟着今天这批走,一天都不想再呆在这个地方了。
林家一家几口都出来送他了,金凤抹眼泪,“一放假就回来啊,婶子给你做好吃的。”
狗蛋,“糖。”
林少强拍拍他的肩膀,“不管到了哪儿,都不要给咱林家的男人丢脸,好好干活。”
林福厚抽着烟,“又不是不回来了,顶多去个半年,贺铭你要敢做出对不起婉儿的事,老子豁出这条命也得把你收拾了!”
林婉儿挥手,没心没肺的样子,“路上小心。”
其实她的心情也是有些复杂的,她从来到这个世界,最大的目标就是在贺铭那儿刷好感,现在目标达成了,这人要走了,还真有点不知道后面该干什么了呢。
还能干什么,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呗!
她林婉儿自由啦!
贺铭顶着一双大黑眼圈,头也不回地走了,全身上下只有一个小布包。
走到拐角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林家老小高高低低参差不齐地站成一排,还目送着他,狗蛋骑在林少强的脖子上,冲他挥了挥手。
中间那个女人却已经转过身了。
贺铭攥紧了包带,晨光下脸色有几分阴寒,不管到什么时候,这个林婉儿都是他最厌恶的女人!
多看一眼就烦!
坐在拖拉机上,贺铭一路上都沉着脸,跟兴高采烈的其他人呈鲜明的对比,两侧的山已是初夏面貌,路边杂草茂密,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向阳的山坡上一片无涯的绿色。
春耕夏晒,秋收冬藏,在黑水镇的二年时光历历在目,刚来那一年赶上秋收,天天拿镰刀割麦子,拢麦子,打麦捆儿,掌心磨得全是水泡儿。
每顿都吃不饱,缺乏润滑的人体机器,仍被要求高速运转,曾经被理想主义哺育的青年们,变成一群饥饿的现实主义者。
如今,终于要离开了,本以为会很高兴,为什么还有一种淡淡的伤感萦绕在心中呢?
不知道全中国有多少这样的大山,生活着多少这样勤劳朴素的人民,他们来了又走了,但是这些人民将永远地留在这儿,生命不息,劳动不止。
“啊,黑水镇!”一个文艺青年来了兴致,站起身吟诗一首,“我亲爱的黑水镇!我来了,我又走了!这一切就像一场梦!清凌凌的水,蓝莹莹的天,还有老乡那蜡黄黝黑的脸……”
贺铭烦躁地恨不得捂上耳朵,妈的,什么破诗,掉下去摔死你算了!
吟完诗又要唱歌,“我们唱个打靶归来吧。”
拖拉机开过哪里,这些年轻的歌声就飘到哪里,山坳里有庄稼人抬起脸看,原来是这帮知青啊,拿出毛巾甩了甩。
“再见了!老乡!”
这是要去哪儿?老乡有些迷茫,要走了?虽然知青刚来的时候,大家都看不惯他们,觉得啥也不会干,但这些年轻人给黑水镇注入了一股活力,真要走了,还有点舍不得呢。
拖拉机开出老远了,那带着汗水的白毛巾还在空中高高甩着。
到了地方,第一批去的十个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一看见人赶紧过来帮忙拿东西,一行人穿过宽阔的大院,往宿舍走。
陈雪柔拿着水壶,递给贺铭,“这一路风吹的,渴了吧?”
贺铭没喝,把行李放在下铺的床上,这个宿舍里有周文韬、李凯旋、郑向东、王祥,外加一个老员工,整体上还是他们一个队里的人。
李凯旋占了贺铭的上铺,“床啊,我终于睡上床了,我想死你了!”
往下看一眼,“哟,贺铭,你可不能始乱终弃啊,别忘了你在黑水镇还有家呢。”
“说什么呢。”陈雪柔嗔怒地瞪了他一眼。
铺盖是厂里发的,领回来后贺铭铺在床上,打开行李,角落里滚出一个鸡蛋,贺铭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拿起来放桌上轻轻一磕,剥开吃了。
“谁给你拿的鸡蛋?你家里人还怪想着你呢。”李凯旋羡慕地道。
一个鸡蛋就是想着他了?贺铭不屑一顾,但疙疙瘩瘩的心还是稍微舒展了一点。
黑水镇夹袄子村林家。
“婉儿啊,不是我说你,你是不是太心大了点?怎么说也得把你男人送到公社吧?”林福厚道。
“他又不是不认识路。”
“……万一他不回来了你怎么办?”
他本来就不会再回来了。林婉儿心道。
“你啊,”林福厚点点林婉儿的额头,发愁,“当初要死要活非跟人家在一起的是你,现在连送一下都不愿意的还是你,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他不乐意我送,我早上问他了,他连搭理都不带搭理我的。”
林福厚摇头,“算了,反正我告诉你啊,要是不想他跑喽,接下来你县里得去的频繁点,俩人逛逛街,吃吃饭,小别胜新婚,说不定感情还能加深一步呢……”
怎么可能?林婉儿放下笔,把林福厚推出去,“爸,你快别烦我了,我备课呢。”
关上门,西屋终于安静了,前所未有的安静。
林婉儿转了下笔,回头看了一眼,总感觉贺铭还在床上躺着,但那里空空如也。
唉,还有点不习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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