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赴荆棘》第78章 千里走单骑

    任行阳一惊，那魁胡人已跑至身边，就见他肩披兽皮外衣，一身暗红铠甲，尖帽下漏出几缕金发飘荡，铁牙部的装束却是顶着张熟悉的面孔。
    “你，你怎么在这！”
    “把他给我，你的马撑不住了！”乌斯纳道，一边缓下速度，让两马并行。
    他等了几个时辰终于等来了启昱，便杀了落单的魁胡骑手，混在魁胡人里一路追了过来。
    任行阳却不吭声了。
    他当然知道这马快不行了。看到乌斯纳他像看到一线生机，心道这是送马来了！
    他一眼认出乌斯纳的坐骑是乌逊名物，天下第一的宝马——紫骥。日行千里，轻易就能甩开这些魁胡追兵。
    他需要紫骥！
    但这乌逊人贼心不死，着实难对付！
    他将目光转向乌斯纳，心里盘算着。而乌斯纳已经没有耐心。
    “来不及了，快把人给我！”说着他放出威压，凶猛地袭向任行阳。但这次这骇人的威压没有任何效用，任行阳只是冷冷地撇他一眼，直到威压散去才开口，语气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别白费力气了。把你的马给我！不然我们就都死在这里！”
    乌斯纳惊讶地瞪视任行阳。他知道的人里，只有一个乾元能与他的威压相抗衡，而眼前这低级将领甚至连乾元都不是，竟完全不受他威压影响。
    不知对方底细，又怕伤及启昱，乌斯纳不敢贸然出手。目光扫过启昱烧得通红的脸，他犹豫片刻，沉声应道：“好！换马！”说着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任行阳赌得就是这乌逊人舍不得启昱性命。却也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同意，急忙也停下马来。谁知他刚跳下马背，那赤骝马竟是再支撑不住，颓然倒下。
    启昱也跟着要跌在地上，乌斯纳眼疾手快揽他在怀里。那边任行阳翻上紫骥，却见那乌逊王子紧紧搂着宁王，虽看不清表情，那低着头，弓起的背影竟是万分不舍，好似用尽全力护住怀中人，再不愿意放开。
    任行阳毫不留情道：“把人给我！”
    乌斯纳顿了顿，终是放开了启昱。任行阳刚接过人，就听远远传来喊杀声。两人不约而同看向追来的魁胡人，又对视了一眼。
    魁胡人看见二人换马，这乌逊人留下来已不可能逃脱，怕是必死无疑。
    然而任行阳从他眼中并没有看到半分恐慌。反倒是傲然与不屑。
    递上自己的马鞭，乌斯纳对任行阳扯扯嘴角。
    “走吧，照顾好他。”说着一拍马屁股。
    紫骥向前一冲，健足如飞，很快与魁胡人拉开了距离。任行阳回头扫了一眼，只见那乌逊人形单影只，立于茫茫雪原之上，身后不远是呼啸而来，挥舞着马刀的魁胡骑兵。
    看着紫骥驼着心爱的人远去，乌斯纳这才转过身。他缓缓拔出长刀，刀尖垂地，眼神逐渐冰冷，面对如疾风而至的魁胡人。
    为首骑兵遥遥领先于他人，帽上金翎随着马儿奔驰晃动。
    这是个魁胡贵族。乌斯纳认出了这身打扮，也认出了这个人。须鞮沃的侍卫，当年曾欺辱过他的人。这人显然也认出了他。脸上的表情先是震惊，之后是扭曲的蛮狠。他举起马刀，嚎叫起来。
    既然狭路相逢，就一个也别想走！
    乌斯纳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他举手至唇边，一声响亮的鹰哨直达高天。哨音消失时，那魁胡人的刀已杀到面前。
    乌斯纳避开骑兵冲锋的势头，闪身同时，闪电般挥刀斜刺，马上之人一声未出已软倒，如布袋一般滚落马下。
    如此这般，一连放倒三人。
    魁胡人见识了他的厉害，不敢贸然上前，只留出距离，将他团团围住，抽出弓箭。
    数支三棱簇杀气腾腾直对着他。
    乌斯纳暗暗着急。单用刀，他轻易就能杀光这些人，但若用弓箭，他四面受敌，就处于劣势了。
    但那些箭再也射不出来了。暗影从天而降，灼骨飞掠而来，利爪抓起一人，飞上半空扔了下来。庞大的身躯带动戾风，惊得马匹蹶蹄，魁胡人顿时乱成一团，忙不迭控制惊马，又被掀翻数人。
    紧随灼骨之后，一匹骏马冲入包围，直冲到乌斯纳身边。
    这是一匹紫骥。乌斯纳利落地翻身上马。
    形势很快逆转，片刻之后，乌斯纳便解决了剩下的魁胡人。
    他收刀入鞘，看着尸横遍地，黑红交错的雪地，想起了昨夜的朔门。
    同样的雪地上，尉远洲行将殒命。在巨石砸下的一瞬，乌斯纳只觉身侧风动。电光火石间，巨石砸落，雪块飞溅，那红色斗篷已消失无踪。
    而身侧，巫医的马儿孤零零站着，缰绳垂落，悠悠摇晃。马背上的人不见了，只剩地上怪异的面具瞪着黑洞洞的双眼，似乎在发出没有灵魂的惨笑。
    乌斯纳的心尚在砰砰直跳，但他清楚的知道，尉远洲或许还活着，但乌逊将再也没有神使了。
    胸前窜起巨痛，乌斯纳捂住胸口，再拿开时，只见满手鲜血。伤口在方才的战斗中裂开了。
    这时，一片莹白雪花缓缓飘落，正落在那一掌鲜血中，迅速消融。
    很快，越来越多的雪花落下。
    下雪了。
    乌斯纳突然想起了什么，匆忙回望。果然，天边暗色的鲲骨山脉已经消失，他焦急地望向启昱离去的方向，却茫然不能确定是何方。风越来越强，卷起雪片遮蔽了世界，四面八方再无区别。
    封冻开始了！
    第一片雪花落下时，任行阳这驾着马全速奔驰，全然未觉。直到风雪渐强，以至阻碍视线，他才开始担心。如果这雪不停，他必须找地方躲避，且不说耽误了时间，就是这一马平川的雪原又哪有能躲避的地方。
    他低头看了一眼昏迷的启昱，眉头皱的更深了。
    不能停！至少现在还不是停下的时候。
    他快马加鞭，想趁着雪未下大再多行些路。可是很快，风势转疾，暴风挟着鹅毛大雪迎面而来，铺天盖地。任行阳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费力得看向四周，所见只余一片白茫茫。他连几步之外的地面都无法看清。
    此时停下很快就会被雪埋住，人马一旦冻僵了，再要动起来就难了。任行阳于是更不敢停，仍延着之前所行的方向勉力前进。
    说来也怪，他渐渐发现，这暴雪看似凶猛狂乱，毫无方向，那巨大气流却只是从他身侧掠过，不仅没有阻碍他，倒像是推着他向前，连马儿都跑得更轻快了些。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他还未及细想，前方不远处突然暴起一声沉闷的巨响。一道灰色的雪龙卷冲天而起，扭曲盘绕，消失在暴雪之中。
    紫骥嘶鸣着猛地改变方向躲避。任行阳拼尽全力稳住自己，护好启昱，却听得又一声响爆炸般响在耳侧。接二连三的巨响此起披伏，前后远近不断。
    这什么鬼天气！正常的暴风雪会这样吗？
    任行阳心里咒骂不停，覆低背脊，一边纵马不停闪躲，一边紧紧抓牢尚在昏迷的启昱。此时他四周目力所及已腾起了无数的雪龙卷。他衣衫鼓风，连人带马随着狂风摇摆，难以控制平衡，好似下一刻就要被狂风卷得离地而起。
    高天之上忽又传来雷霆巨响，四周幽幽白光一亮，一线细光贯通天地，穿透濛濛雪雾，转瞬即逝。
    想是那雪暴之中雷电交加。任行阳只觉皮肤上阵阵发麻，这不适让昏迷的启昱也不安挣动起来，他赶忙呼唤几声，启昱却仍紧闭双眼。
    任行阳眉间紧锁。
    他记起来了！与这一般无二的狂风暴雪，他刚刚经历过！这，这就好像，，，
    前方突兀地出现一片暗影，及到眼前却是棵棵枯木竖立。畸形的枝干向着天空蜿蜒，宛若不屈的精怪。任行阳一个激灵。
    云障山！这哪里是暴雪，分明是云障山的云障！
    可是云障山不可能在这里啊！不仅方向不对，就算他走对了方向，按他的速度此时也绝对到不了！又怎么可能进入云障。
    任行阳越想越觉得奇怪，他一边勒马缓行，进入树林，一边四下观瞧。虽然几丈之外便看不清任何东西，但这枯树的形式排列，山坡的倾斜都说不出的熟悉。他敢确定这里就是云障山。
    仿佛是肯定他的猜想，前方视野里出现了一块高高耸立的巨石，任行阳心跳一顿，绕到石后，果见一处悬崖，正是那日他打虎之处。
    不，有哪里不对！他低头扶额仔细回想。那日因山势太陡，他下马入山，爬坡爬了好一阵，又穿过云障才来到此处。眼下他骑着马才走了一会，怎么可能来到这里呢！太奇怪了！
    他试着催动马匹向一侧走了几步，雪雾散开，果然是一处陡坡，马不能下。又向另一侧走了几步，也是陡坡。他索性打马向山上去，想着绕过这一处或有平缓之地下山。谁料马身猛地一跌，前蹄踩空，只听落石哗啦声，眼前竟不是山坡，而是悬崖。崖下不知深浅，但听落石声应是深不见底。
    好险没栽下去，任行阳吓得心如擂鼓，勒马急退了几步，身后又是落石之声，忙又向后看，竟也是万丈深渊。他心一沉，暗道不妙，又绕巨石数圈，竟无一处可行，连来时路也不见了。他惊愕至极，不敢相信。
    如此竟是困于此方寸之处，一步也行不得了！
    岂有这等怪异之事！
    这山难道还能变幻形状不成，又或是什么妖法邪术？眼下三面陡坡一面悬崖，他又能往哪里走！
    这该死的山！
    任行阳再无计可施，一下子方寸大乱。他大口喘息着，顾不得寒气入体，通体凉透，心内却蹿上火来。马儿似乎也感应到什么，喷着鼻息，焦躁地兜转，踢落无数碎石，那石块跌落声如此惊心，混着喘息声与心跳声，只叫任行阳更加崩溃，忍不住破口大骂。
    “他娘的混账！什么山神不过是妖孽！有本事困住我，你倒是出来让我瞧瞧！”
    一吼完，马儿立时就安分了。任行阳咬牙瞪眼要找个拼命的对象，等待许久，回应他的却只有无尽的风声。
    风雪中，二人一马一静下来迅速散了热度。只片刻功夫，任行阳睫毛已凝上霜雪。他看到启昱的嘴唇已发紫，俊俏脸庞上覆着一层薄霜，宛若冰雕玉人，连呼出的白气都没有了。而他自己即使咬紧牙关也控制不住牙齿的碰撞。每一口呼吸都仿佛撕裂鼻腔，要将五脏六腑冻住。手指双腿也已冻得没有知觉，连下马也做不到。
    他的怒火已熄，身体也僵硬麻木。想到已成焦土的朔门，想到尉远洲的嘱托，任行阳心里一阵悲怆。他微微打着抖，强忍住不甘的泪水。然而连泪也被冻在眼眶中，他索性闭上刺痛的双眼，却更清晰地感到自己正一点一点被冻成冰块。
    正绝望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咔嚓声。
    有什么东西在那里！任行阳费力地睁开眼。
    若又是那白虎，以他目前的情况大约会死得更快些？
    他本能地移动麻木的手指，握住龙血。奇迹般地，手指感到阵阵热量从刀上传来，任行阳心底又升起一丝希望。他收紧手指，屏息等待着。
    随着声音渐近，那影影绰绰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一对大得惊人的犄角鲜明地竖立着，一只雄壮的动物侧身对着他，徐徐转过头来。任行阳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虽然隔着风雪看不清面目，但他知道他有救了。
    是那白鬣牛！
    此时见到真如故人般亲切。任行阳冻僵紧绷的脸缓和下来，嘴角甚至弯起一丝浅笑。
    可算是出来了，又来给我引路吗？
    他从善如流，策马向那模糊身影行去。马儿艰难迈开僵硬的腿，颤抖前行，雪雾随之散开，山路奇迹般的平缓。
    那白鬣牛随即也转身离开，真如在前引路一般。但与上次一样，任行阳不论追得多快多慢，它始终保持在将将能辨认的距离，在前方带路。
    风雪袭面，不知走了多久，向导忽然加快速度，几步之间，那一对犄角便渐渐远去，隐在了暗沉的白色之中。任行阳也不着急追，他已将之视为神兽，神兽若要遁去，又怎会让人追上。他心内已然安定，沿着白鬣牛消失的方向继续前进。
    又行了许久，任行阳只觉得已近虚脱，浑身无力，几乎都要抓不住启昱。
    可是马儿却不知疲惫，一个劲地奔驰，速度丝毫未减。不愧是乌逊国宝。任行阳不禁叹服。
    不知是不是离云障山远了，暴雪弱了少许，视野也开阔了些。但是怪异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
    分不清时间不说，一路过来途经的景色也不对劲。这些景色任行阳有的陌生有的熟悉。有时身侧掠过几块巨石，好似漓野，有时经过一片黑松林，林中还有热气氤氲，有时又是他初来北疆时曾路过的矮丘。可是这些他知道的地方根本不在一条线上，也不是一天之内能达到的。
    一时间他只觉得空间又发生了错乱，他分不清自己正走在何处，又走向何方。
    难道云障山的威力尽有如此之大，能覆盖关外千里之地吗？
    忽然前方横过一条半冰冻的小河，任行阳勒马不及，马儿直接踏上冰面。脆弱的冰层扛不住冲击，碎裂开来。只听哗啦一声，马儿坠入河水，直淹到前胸。任行阳大腿以下立刻浸入冰冷刺骨的水中。那冷意顺着脊梁骨直冲上来，激得他脑仁生疼。
    水底似有乱石，马蹄直打滑，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水流又湍急，卷的人马站立不住。紫骥嘶鸣阵阵，挣扎中撞破更多浮冰，马身被尖锐的冰块划出道道伤痕。
    任行阳又哪里能躲过，他痛呼一声，低头只见一团鲜红在水里晕染开来，被水流拉成一道红绸。他眼睁睁看着更多碎冰撞了过来，避无可避，只能咬牙偏头强忍。
    很快任行阳的双腿也是伤痕累累。但他已顾不上了。光是在颠簸之中稳住自己和启昱的身体，不要掉进河水中，他就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紫骥不愧是名驹，几番挣扎之后竟寻到一处缓坡，纵身跃出冰河，爬了上去。当马儿好不容易踏上对岸，任行阳已是精疲力尽，伤痕累累。好在启昱侧着坐，身量又小，只淹到小腿，没有受伤。
    任行阳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喘息，回望差点吞没他的涛涛冰河，眼里却是喜出望外，干裂的嘴唇甚至扯开一点笑容。
    方才马蹄踏碎浮冰，踏在水底的乱石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那是雨花石的撞击声。
    任行阳记得这小河。
    当初出了狼图关一天后，他们就碰到了这条水底有雨花石的小河。听老兵们说，这是白鹿河的支流，这些雨花石是白鹿仙子为寻找爱人而踏碎的河床巨石。他们很是惊喜，又因初到关外，看什么都新鲜，在河边饮马时还玩了好久石头，被老兵们笑话。
    当时之事恍如隔日。现在看见这河他除了惊喜还有疑惑。要知道那时他们从这里走到朔门可是用了整整三天啊！而现在从他离开那乌逊王子最多也就过了大半天。
    但是多想无用，这一路上遇到的怪事难道还少吗？不论如何，过了这条河就说明狼图关快到了。他不敢停歇，奋起最后一点力气，纵马飞奔。
    果然没多久暴雪渐弱，前方影影绰绰有人声。似是用永昌语说话。任行阳想也不想，朝着那人声一头冲了过去。
    天光乍现，就像是从冬天冲入春天，又像从深海冲向晴空，任行阳转眼已沐浴在艳阳下。他大口地喘息着，贪婪地吸入温暖的空气，好容易才缓过来些。这时他才发现不远处的一队巡边的永昌骑兵和他们身后高耸的塞墙。
    任行阳没想到真就到了这里。惊喜交加，完全忽略了骑兵们脸上惊恐的表情。他正要举手招呼，身下忽然一坠，失去平衡。
    正在进行封冻之前最后一次巡防的士兵们就见一个裹着风雪与寒冰，看不出面目的骑士骑着同样霜雪满身的高大战马冲出暴雪。还未站稳，那马儿竟直直栽倒在地，连带着马上的人也一起，狠狠砸在雪地上。
    士兵们跳下马，小心翼翼地围拢过去。他们惊讶地发现，那战马嘴角的白沫已然冻住，马身冰冷僵硬，已是死去多时的模样。而那骑士虽一身狼狈，依稀能看出是平凉军打扮。眼看他阖上眼睛，似要昏迷过去，士兵们连忙上前扶起他。
    “朔门，朔门被攻破了，快，，，快送我入京！”
    任行阳死死抓住其中一人，声音嘶哑，冻裂的嘴唇几乎无法正常说话。
    落地时他护住了启昱，自己却被摔得狠了。额上剧痛，唇角也有铁锈味散开。意识恍惚间只听那些士兵叫到：“快！快去通报！有人从封冻里出来了！”
    此时他才意识到，方才九死一生闯过来的并不是云障山的云障，而是连鸟都飞不出来，冻结千里的北疆封冻。
    幸好有白鬣牛引路。
    不，他隐约觉得这云障山和封冻定有什么联系。或者说这封冻就是更大范围的云障了。
    然而他未能细想，意识已坠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