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赴荆棘》第77章 一步之遥，生死两隔

    黑暗里，启昱忽然一跌，睁眼发现任行阳正抓着他的手臂，声音急切。
    “殿下！小心！”
    方才他似乎昏沉了一下，险些掉下马去。幸好任行阳及时抓住了他。
    “我，咳咳，我无事，不要停下。”启昱藏起发虚的声音，强打精神说道。
    “无事就好，殿下可千万坐稳了。这雪地上突然多了好些大坑，难免颠簸，也不知和昨夜的声音有没有关系，，”
    任行阳没有在意启昱的状况，只当天还未亮，启昱打瞌睡而已。他全神贯注留意地面。那些大坑来时还没有，眼下竟没隔几步就有一个，实在蹊跷。
    他还在担忧不已，启昱已是又要阖眼。
    他们已经跑了一天一夜了，期间为了节省时间只休息了一次。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坤泽哪比得了那些精力旺盛的乾元。再加上之前积累的疲累一股脑袭来，此刻他身上忽冷忽热，四肢像散架了一般无力，眼前发花，后颈更是疼痛不已，几乎是靠着一股执念坚持着。
    又不知过了多久，启昱迷迷糊糊听到任行阳的声音。
    “殿下，快到了！翻过前面的山坡就能看见朔门城了！”
    他立刻清醒过来，激动地抬头望去。前方不高的山坡上是一片雪松林，北疆雪原上极少有树林，而此时，黯淡晨光中那白雪覆盖下的松枝是多日未见的绿色，好似欢迎他一般在风中摇摆。
    队伍减速行入林中，茂密的松枝被人马拨至两旁，摇荡间细雪飞扬。
    启昱的心也随之飞扬起来。
    快了，快了！马上就到了，终于能见到你了！尉哥哥！
    穿过最后几棵雪松上到坡顶，启昱兴奋地睁大双眼，却转瞬惊恐而茫然。
    那是什么！？
    在他面前的山坡下，本应白雪皑皑的平原却是一片焦土，黑色的土地像被巨犁翻过，又被几乎看不出原样的黑色残骸覆盖。大地上各处散落着巨大石块，而原先应是城池的地方只余废墟。
    熊熊烈火从废墟中腾起，浓烟遮天蔽日，乱石散落，屋舍尽毁，只有孤零零一座角楼显示着曾经存在的城墙。
    而紧靠那角楼堆起的，是如山的尸骸。
    那火海如地狱火光，盖过欲晓的天光。从那火光之中，行出一条细长的队伍，被无数骑兵驱赶着蹒跚穿过遍地残骸，蜿蜒向远方。不时有凄惨痛呼传来，夹在呼啸寒风中竟如鬼哭。
    任行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离开不过短短两天时间，朔门怎会变成这样。
    他惶然望去，费了点力气才认出，那队伍里皆是朔门城中居民，而目之所及，大量骑兵或穿梭往来或成群结队行进，俱是身着暗红皮甲的魁胡骑兵和灰白袍的轻骑兵，再无一个活着的平凉军将士。
    这怎么可能呢？城内外驻军上千人，怎会全军覆没？荒原上再无任何平凉军的痕迹，连驻扎在城外的大营都看不出曾经存在的痕迹，只有尸骸上还残存着熟悉的战甲与衣袍。
    “怎会这样，，，”他听到余凉生沙哑的声音。
    手臂一疼，启昱抓紧他的手臂回头问：“尉哥哥...他在何处？”声音颤抖，那手似乎用了全部力气，骨节暴突。
    任行阳一惊，是啊，尉将军！难道他也，，，不，不会的！
    他咬牙抑制住不祥的预感，匆忙扭头仔细搜寻。正是这一扭头间，眼前忽得什么一闪而过，身后树干发出熟悉的箭入靶的闷声。任行阳头皮发麻，不用看都知道，方才一支箭贴着他的眼皮掠了过去。
    立刻又有数支箭矢飞来。
    “走！快走！”任行阳大喊，一边打马急退，目光扫向箭来的方向。一队魁胡斥候就在不远处的山坡上。他们身上的黑色毛皮和暗红甲使他们看起来如野兽一般。此时这些野兽发现了猎物，怪叫着扑了过来。
    “可恶！”余凉生从牙缝里骂出一句。
    他见着朔门惨状，只恨魁胡人来得不是时候，自己没有陪在尉远洲身边，又担心尉远洲生死。此时见了魁胡人如见仇敌。
    他目眦欲裂，满腔痛愤直待发泄。但他毕竟不是有勇无谋之辈，逞一时之勇硬拼只会自取灭亡。他果断分出一半骑兵护着任行阳先走，另一半随他断后。
    眼看任行阳的身影没入松林之中，余凉生打马边退边回头。只见山坡下更多魁胡骑兵听到声音，也赶了过来，数量之多，以他们现有人手绝对无法抵挡。
    殿下与任行阳必须脱身！
    余凉生下定决心。
    第一批魁胡人冲上坡顶时，只见满眼茂密的雪松，棵棵纹丝不动，一个平凉军的影子也没有。正不知往哪里追时，忽听前方传来松枝折断声与马蹄踏雪声。
    魁胡人立刻胡喝乱叫着直冲过去。谁料冲至一半冷不丁斜刺里射来几箭，几名骑兵应声落地。剩下的还未来得及勒马，已被砍断马腿，栽在地上。几把快刀斩下，立时丢了性命。
    最后一名魁胡骑兵见同伴瞬息殒命，吓得两股战战，惶恐地勒马欲逃，却见枝叶间转出一名横眉怒目的白袍将领，手起刀落间，已是一颗人头落地。
    余凉生透过喷洒的鲜血与层层刚被砍断的枝芽，望见那坡顶上又一轮追兵已经冒头，喊杀声听来人数众多。他当机立断，抽弓搭箭，一箭射翻为首者，大喊一声：“随我来！*带领人马朝着与任行阳相反的方向奔去。
    魁胡人立刻怪叫着紧随其后，冲进密林。队伍中，一匹马却突然停了下来。那骑手像是发现了什么，弯腰在雪地上仔细辨认了一番，随后一边大声喊着一边招手，带着剩下的人沿着另一串蹄印追去。
    任行阳掉转马头时，启昱尚不明就里。
    “不，别走！”
    “爬下！”
    启昱刚开口抗议就被压在了马背上。为了躲避箭矢，任行阳尽量俯低身体。启昱低着头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四面八方嗖嗖箭响，不时有人叫马嘶与坠地声。来时让他欢欣的绿枝，此时划过他的脸颊与四肢，像恶毒的鬼手，抽得他生疼。
    “别走，，，不要走啊！”他低声哀求着，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哽咽。
    他辗转千里不是为了这个结果！他只是想见一面而已，都走到这里了，不管前方是火海还是深渊，他要见到他！
    而现实却是，在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又再次与他失之交臂，渐渐远离。
    那人生死不明，而他除了逃跑什么也做不了。
    泪水上涌，启昱的视线渐渐模糊。后颈的疼痛已漫延至头顶和后背。整个背部时而如火烧时而如坠冰窟，又如万千针芒穿过身体。脑内更是如隆隆钟响，痛苦万分。
    而胸口比这所有痛苦还要更痛。
    他再也支撑不住，在一次沉重颠簸间，坠入无边黑暗。
    任行阳丝毫没有发现启昱的异样。他不敢稍停，一气奔出松林，直到身后追击声止息，才停了下来。
    他这才发现启昱一动不动，仔细一看，人已昏迷了过去。伸手碰在额上，烫得吓人。
    任行阳暗道糟糕。朔门已成火海，大帅生死不明，长夜和弓卢二城大约也凶多吉少。如此危急关头，那封密信竟还在他手上没递出。更别说还有一位生病的坤泽皇子需要护送。他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回泷安。
    忽听得身后喊杀声响，一队魁胡人远远杀来，为首一人帽插金翎，弯刀高举，身后还有骑兵源源不绝。
    任行阳心里一寒，只怕余凉生也凶多吉少。可他除了继续奔逃也没有别的办法。然而带着昏迷的人如何跑得快，队伍又早已人困马乏，被追上是迟早的事。任行阳举目四顾，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雪原，连个躲藏之处也没有。
    正绝望之下，任行阳只听得一声：“军侯快走，我等断后！”
    护送他的越骑兵将士已停下马来。他匆忙回头，只见几十人的队伍在那声音号令之下已迅速摆出冲锋的阵型，向着快速靠近的魁胡人冲了过去。
    身后传来轰然的刀锋撞击声，两支骑兵已是杀在一处。
    任行阳不敢多看，他知道这区区几十人是用生命给他争取时间。那声音听着年轻，说话的人他连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他咬紧牙关，心头悲愤，手下鞭子抽得毫不留情，一心只道快些！再快些！
    魁胡人果然被阻住不少，任行阳得了喘息机会，又不知夺命狂奔了多久，却突然身子一颠，险些落马。
    身下赤骝马经过长久驱弛，已是到了极限，虽能再跑，步伐已经不稳。
    这马原是出京前尉道渊送给他的。此番长途奔波，众人皆换过马匹，只他的马儿耐力超群，倒比新换的马跑得还快，他就一直没换马。可跑到现在，纵是天马也撑不住了，若再不休息，怕是要力竭而亡。
    可他哪里敢休息。回头望去，身后又有不少追兵远远叫嚣着追赶。其中一骑遥遥领先，已是快到近前。
    任行阳徒劳地又挥了几鞭，马儿颠簸得越加厉害。身后渐渐马蹄声急，任行阳心知逃不掉了，恨怒至极。
    混账！难道真要葬身于此！可是宁王殿下该如何是好。
    他看着启昱艳丽非常的面容，想起朔门郡志中曾提到的李氏，心一横，道，若真逃不脱，我不如先杀了你，再与他们拼到最后一口气，总好过你被□□而死！
    绝望之下，他将马鞭一抛，就要拔刀拼命。却听得一声大喊：“是我！不要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