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步之外有个男人被割了喉咙还没有死,他旁边的一个少年人长剑挥舞起来还像模像样的,对面是在下跪求情。被保护在中央的人正在骂骂咧咧,说些田昌意只在小巷阴街听过的污言秽语。还有血肉被利器切开的声音。没有办法握剑杀人的人便在哭已经死去的那些人。
神明很少,或者说不会为同族的死亡感到恐惧或者悲愤。
因着同族的死亡,剩下的神明就侥幸躲过一次伤害,在感叹自身幸运的同时,甚至有不自量力的神明会为不幸死去的那些神明的遭遇而高兴。
会很快调整好自身的情绪,在注意力全部转到另一个地方:美食,欣赏玩物,纵情声色,恃强凌弱……
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已经活过了太长的时光!在转世为人时,尚且可以遵纪守法,以弱小之身保全自身,时刻担心被吞噬殆尽的结果。但是处在青云之上时,人就是春风吹又生的野草。战争,伦理,历史……神明玩弄命运,使世人之间多生猜忌,自相残杀,并以此为乐。
原因非常简单:或者有时候,神明需要一点在力量之外特别区别于人的爱好。
但这种爱好,田昌意久居于世也发现早已为凡人作为传统之一了。养犬斗鸡还能说是纨绔子弟玩物丧志,不思进取。真正掌权的那些,比如说眼前的这些人,以美人劝酒或以奴隶角斗……客人若不饮酒,便砍掉劝酒美人的头,因其劝酒不力;角斗若是没有贡献出足够热血喷张的场景,只干干脆脆一来一回地砍杀,可激不起观众的热情,便是胜了也是胜之不武,结果谁也活不了。
长久以来,哪怕是共同行走在大地的那段时日,神和人都是无需相容的,各有各自的生活,没有共享,无法相互理解,也无法生存在相同的时间内。田昌意都认为这是正常。因为相较于神与人的寿命,人与狗也仿佛。
如今这世道,一条狗能够活过十年都算是长寿的了。
每一个封国举起反旗,代行神权的天子就会不分青红皂白开始血腥镇压,其实并非都是神明的眷顾或意旨。
仗人势的狗往往比他的主人更加眼里容不得沙子。
恐怕有一日总要神明都要死绝了,否则就都是天命所归。但是哪怕神明真的死绝了,虚空再造一个神明出来,对如今的诸国国君而言,真的是什么难事吗?
尊王攘夷,欺君罔上,有德者居之。
尊王攘夷的被杀于欺君罔上的。欺君罔上被杀于尊王攘夷的。有德者居之的或被当做尊王攘夷被杀于欺君罔上的,或被当做欺君罔上的被杀于尊王攘夷的,或者并不被当做什么,只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被尊王攘夷或者欺君罔上的杀死。
凡为当权者所杀的皆有‘罪’。
凡人感到舒心时会大赦天下,积攒阴德,但不管是多么具有德行的君主,在死前也会下令陪葬。生殉这样的习俗自古到现在是和人族的历史等长的。
有什么办法呢?在下一次死亡到来之前,看到身边人寻欢作乐比自己身体好上一点都要更难受。
讽刺的是,人常常想要长生不死,钱权美色缺一不可,但神明常常乐得凋零,甚至他们会为此掀起争端,让同族的尸体证明自身的强大。
不为天帝,宁为虚无。
把这两者的相同之处和异常之处做类比,便能得到一个惊奇的结论:人之中想要长生不死的和神明中乐得凋零的,数目是差不多的。
如果能够得到的东西都已得到,那么,会想要得到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不是件非常正常的事吗?
从最早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开始,若不是因为这种品德,人又怎么能够创造出如今的人世繁华?
对于大多数神明来说,会那么厌恶,恶心人的存在,或许就是因为在人身上看到了这种于自身而言的相似吧……但那些死掉的家伙绝对会死鸭子嘴硬不会承认这一点就是了。毕竟在最开始那群锐意进取的神明死绝了之后,神明创造新财富的能力就再也没有了。一千年之前是用什么样的毛笔写的字,一千年之后,那竹简散发出来的墨香都不曾有丝毫变化。
但田昌意会承认这一点。
对田昌意来说,她非常喜欢人。自身有纵天的才华,却不敢展露分毫,在神明的注视下,需要把一切成就的取得归为神明的眷顾,又聪明又愚蠢,一想到狗这种动物产生的原因,光看着就觉得有趣。
古有豢龙氏。
豢养总是因为喜欢。
神明不会喜欢。
豢养虽说会改变被豢养者的天性,令其沦为家畜,但总愿意被豢养者清楚这种状况还喜欢自己。
豢养是有目的性的。
但有时只要被豢养者变成自身所期望的样子便可以了:千万人之上,神明的神明。
凡人往往并不是真的信仰神明,只是自欺欺人。遇到事情先归于命运造化,但是这般‘自信’之后又认为自己是能够做些什么来改变命运,也便有武乙射天,后羿射日这样的事情来,但是那般任性妄为后于结果又无作为,等后面大难临头就是‘没有办法’了。
田昌意对于面前几个还能握剑比划两下的少年人还是有些兴趣的,但也就止于这个程度了。
吕静早就被吓晕过去了。
“李德,你会带孩子吗?”田昌意站在吕静旁边,他正蜷缩在地面上,就是装的也是不敢睁眼睛了。
李德从屠杀行动中抽出身来,他看看地面上的吕静,又看看田昌意,语气中带着几分茫然:“您叫我?”
“你有认识的会照看孩子的人么?性别无所谓,就是不要和朝中任何人有关系。”田昌意目光飘向李德已经多了一层血膏的长刀刀刃上。
“找乳母么?这事儿找赵都头可比我靠谱。指挥使……”
“以你的家境,什么人是好的什么人是坏的,赵将军不会比你有眼光。”田昌意收回目光,“这里清扫干净后,你便把这个孩子带回去,别让人知道马服君的幼子还活着的消息了。”
“喏。”李德心下了然。
思忖着桓公台那边的事情结束还要好一会儿,依照黄邵与赵都头之能总不该出什么问题。而班荆馆自从上回那一遭后,诸国使臣接受讯息的主要的通道基本上都断绝了,就是真的消息传到他们耳中,而为了验证准确性,最起码就今日这个白天加上黑夜都不会有异动。
所以田昌意很闲。当然也有可能,田昌意是为了自己能够这时候回去朝露殿才会声明自己很闲。真的要找事的话,就杀掉的那些宗室尚在府邸中的家眷旁支子弟的处置方式,她该在公主目夷亲自动手前拟出一个大概的章程出来。
须得一切血腥都出自她手才行,须得一切罪恶都源自她身才行,须得一切动乱都经由她示意才行……公主目夷一个女人可做不成这样的大事情。大家都愿意这么认为,君子何不成人之美?
哦……想了那么多,摆在眼前的还有一件事:公子们都杀的差不多了,但好像把公子申忘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田昌意的姿态从一开始都是只高不低,公子申一时间也分不清对方接下来的态度,那种阴郁狂躁的气息让他好大一会儿都根本不敢开腔。但田昌意还是没有忘记他。
“杀了那么多人,公子你日后不会怪罪我的吧?”
这话问的就很没道理,前面是说杀鸡儆猴,结果不由分说就说要将除了他之外的兄弟们杀光,现在事情已经做下来了,人也快杀完了,这么问他,其意不过是试探,试探他这个傀儡尽不尽职……他在心里摇摇头,就知道这个齐王之位不是那么好拿的,但现在也根本不是这个问题,一个要是没回答好,就田昌意现下这个暴虐的性子,后果也堪忧。得亏他早前认为公子沛的死和这人毫无干系,但目前来看,凶手最有可能就是田昌意了。
公子申放开两边人的搀扶,站直身体,尽量沉稳地回答:“公子失载意图犯上作乱,若不是安平君救驾及时,恐要酿成大祸。这些人是叛党,怎会是我公子申的兄弟。”
田昌意笑了笑:“这样说不好吧,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公子你的兄弟,就这么被杀了,你竟然无动于衷。”
公子申的心脏一下子差点跳出嗓子眼:这是锋芒毕露了?
“所以我想啊,与其让你在公主殿下眼皮子底下装疯卖傻,还是让公子你和你这一众兄弟凑个巧,免得辛辛苦苦一场空,折磨自己,日后黄泉路上还一个人走,多有孤单。”说着,田昌意从血泊中捡起公子失载手中的长刀,一步步向公子申逼近,犹如索命的地狱阎罗。
公子申要跑,但随后撞上的就是身边两人拔出的利刃。
“与其授人以柄,不如授人以渔。”田昌意才捡起的长刀便丢到了地上,她转向李德,像是告诫:“这便是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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