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婉兄妹二人到了洛阳城,便与吉顼就此别过。
二人回去即刻向长辈秉明首尾。
祖母松一口气,颔首,对崔婉语重心长道:“二娘如今当知,世道有多艰险了吧,今后务必三思而后行,莫再强出头。”
崔婉垂首答应,崔英却忍不住嗫嚅道:“其实那次事情不怪阿姐,是我先没忍住冲出去的……”
崔英话音刚落,立时被正站在她旁边,她阿娘周氏不着痕迹地狠瞪了一眼,崔英只好乖乖低头闭上嘴。
女儿突然出言,便等若是崔婉从头到尾皆是帮她担了罪责,崔婉若受罚,他们大房便不好袖手旁观了,周氏只好正色道:“三娘确实当罚,二娘一路奔波辛苦了,阿家便莫要罚她了。二娘当年为护自家姊妹而出头,此乃顾念手足之举,救陈氏母女亦本出于一片善心,如今小小年纪便为此事奔走,更是实有担当。是我们世家子女该有的风范。”
太夫人本也是此意,说来说去,崔婉一切行为皆发乎善良本性,本就无错。她说那些,只不过是想借机敲打府中众人。
如此世道之下,不得不草木皆兵,人人事事皆小心应对,方得保全家族。
“那周氏你回去当好好教诲三娘。二娘我既已训诫过,二郎你们夫妻二人就莫再责难于她了。”
崔敬和郑如意本来还真挺埋怨自己生的这个多管闲事的女儿,胡乱去管那些刁民的家事,还把祸水引到家中住了好几年,费了不少钱财不说,还差点把自己亲爹害死。也是事发当天崔婉便连夜奔走,不然他们夫妻哪能放过她。
如今太夫人发话,夫妻二人只能点头应诺。
而崔敬心头一块巨石终于落地,既然他母亲要维护他女儿,他也只能不再追究。
否则,他近期虽顺利得了县令的任命,却日夜提心吊胆,未曾睡过一夜安稳觉,想起自己那多事的女儿就气闷。
时至今日,他才方得笑逐颜开,邀上同僚挚友,开怀畅饮,全心去体会那升迁之喜。
次日一早,崔敬整装重返南宫县履职。
而陈氏母女,早被崔家视为祸端,崔婉自不敢再留她们,要给她们银钱让她们出去自谋生路,陈氏却如何也不肯受,当日便收拾包袱悄然离京。
何大之事就此揭过,崔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三月三,上巳节。
春风化雪,草木生长,花开匝树,流嘤满枝,正是踏青好时节。
洛阳女儿齐齐出动,春服鬓影满神都。
崔家的女子,出发前,便人人皆以兰汤沐浴。
从浴桶中出来时,崔婉只觉身上满是兰草清雅怡人的香气。
崔婉看着翠芜挑出来的几件衣裙,指了指一条玉色轻纱窄袖襦衣和青粲石榴长裙,笑道:“阿姐出嫁前,我可不敢抢了她风头,穿得素雅些为好,我要当那映衬鲜花的绿叶!”
玲儿听了却捂嘴打趣道:“这小娘子恐怕没法如意了,小娘子容貌生得越来越好,只怕穿粗布衣裳都能把旁人皆比下去。”
秋彤憨憨地猛点头表示赞同:“小娘子打扮起来,便是那月宫仙子,不打扮,那也是沉鱼的西子,都顶顶好看的。”
崔婉好笑地摇摇头,对二人夸张的马屁敬谢不敏。
众人皆收拾停当,除了老夫人,崔家所有人齐齐出动,连大房二房的姨娘都出门放风了。
虽然崔府靠近南城门,原本出入城会更方便一些,可是此番要去东郊的洛水河边,便只能走东面的永通门。
车马走得慢慢吞吞,崔婉揭了帷幔一瞧,洛阳城本日车马拥堵情况不输后世大城市上下班高峰期。
崔婉还发现许多洛阳贵女并不坐马车,而是穿胡服骑着马、英姿飒飒,穿襦裙跨马的同样不少。
崔婉觉得新鲜,崔英脸上的羡慕之色更是显而易见。
“阿姐,咱们什么时候也去学骑马吧。”崔英眼馋道。
“嗯!让阿兄教我们。”崔婉一脸跃跃欲试。
崔玥却不置可否,好像对骑马并不是很感兴趣。崔婉看她瞧着外头,有些心不在焉,不由暗暗猜测她莫不是在茫茫人海中寻那个李迥秀?
及笄之礼过去数月,虽然母亲一直积极带着崔玥社交,可崔玥的婚事却至今未有眉目。
其实托人上门问询的委实不少,毕竟清河崔氏的女儿,怎么可能愁嫁!
但崔玥却没有瞧得上眼的。
要么嫌弃对方门第不够,要么觉得对方长相略失俊美,再不然就是嫌人家没文化。
唯一一个她各方面非常满意的李迥秀,偏偏生母是个妓子出身,更郁闷的是,人家甚至根本没注意过她。
崔玥望着车外的热闹,心中颇有几分寂寥、可又暗含些许期待。
她今日精心妆扮过,只盼能在此桃花节上遇到如意郎君。
为了尽可能避开热闹的人群,崔家的一众车马往东走了很长一段路后,终于在洛水一处岸边停下。
崔婉下车一看,此处人亦不算太少。
但能走到此处进行驱邪袚褉的,大多数是富贵人家了。
崔婉望去,果然这些踏春的女子们,个个妆容精致、锦绮粲烂,各有一众婢女仆妇呼拥而行。
崔婉只闻洛水河畔莺歌燕语,时不时传出几声如铃娇笑,如此一番情致,让原本略显清冷的早春之色都平添了几分炽热艳丽。
因出门前已经浴过兰汤,崔婉她们跟着母亲在河岸祭祀一番,便脱了鞋袜,往河里投了一些兰草,在把脚浸入河水之中,周氏和郑如意又拿了柳条蘸了河水点洒在她们头上,便权当行过袚褉之俗了。
崔婉姐妹三人晒着暖暖的日头,编着细柳圈,又摘了些花一道编进去。
“呀,二娘这个编的最好。”崔英看了看三人做的柳圈,说道。
崔玥撇撇嘴,有点不服气:“那是她凑巧摘的花儿好。”
崔婉无语:不就编个花环么,这有什么好分出胜负的。
崔婉觉得无聊,看看旁边她阿兄一边泡脚一边看书,低声问崔英:“咱们何不趁现在叫阿兄教我们骑马呢?”
崔英一听当即双眼放光,拍手道好。
二人一拍即合,立刻去求崔禹锡,崔禹锡受不了两个妹妹一左一右的软磨硬泡,收好书,牵了两匹体型较小的母马过来,又喊来一个小厮,方敢开始教两姐妹。
崔婉按照兄长的话,给马儿喂了一会儿草料,人与马先互相熟悉一下。
之后,才教她们上马。
练习了一段时间,崔婉胆子大了一些,问过兄长后,便轻轻一夹马腹,马蹄也随之走快了些。
走了一会儿,崔婉回头一看,崔禹锡和崔英远远落在后面,马稍微有大一点的动作,崔英便要吓得抱紧马脖子,让兄长大感头痛。
忽地有一阵香风袭来,崔婉抬头一看,见前方不远处正停着一辆用各种香木制成的七香车,车体精雕细琢,轻纱罗帐装饰得华丽非常。
崔婉不由好奇这是哪家贵女的车驾,便伸长脖子往缥缥缈缈的罗帐里头多看了几眼,却看不清里面之人。
七香车外面,几名女婢正捧着金盘食盒等着里面的主人随时享用,崔婉还隐隐闻到烤鱼的香味传来。
崔婉暗自咋舌,感叹这家人可真懂享受。
“崔二娘子,你也来了。”
崔婉看香车美人看得出神之际,忽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崔婉心头一滞,转头,果然看到了裴光庭清俊的面容。
“你?你也在此?好巧啊。”崔婉眼睛一亮,随即展颜道。
不过又疑惑地蹙起眉:这附近显然是七香车一行人划下的地盘,裴光庭难不成是跟里面的女子一起来的?
许是看出崔婉所想,只听裴光庭忽然说道:“车帐里头的是太平公主,还有我母亲。”
崔婉为自己刚才内心冒出来的想法有些不好意思,但她万万没想到会这么突然便偶遇到历史上的大人物,不免有些好奇,又多看了两眼。
裴光庭见此,却告诉她:“莫靠近,公主府的侍卫戒备森严,有许多隐匿四周。”
说着,又指了指离岸不远处的密林。
崔婉闻言仔细看了一下四周,果然看到许多乔装打扮成游人的男子,有几个还将眼风在她身上扫过好几次。
崔婉心头大骇,用力一夹马腹,准备拉了缰绳便调转马头折回。
却不小心踢马肚子踢用力了些,又不小心狠抓了一把马鬃。
这马突然一上一下遭受背上之人的攻击,当即发怒,马蹄子一仰就要把崔婉给甩下来。
崔婉吓得赶紧松开抓住马鬃的手,可身形不稳,眼看便要摔了下来。
她心惊地闭眼准备摔落在地的一瞬,一双结实有力的双手却牢牢接住了她。
崔婉一睁眼,不出意外地看到了裴光庭近在咫尺的脸。
而如今二人这个姿势,和上一次见面的光景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这让两人不得不同时想起数月前那场尴尬。
崔婉身上幽幽的兰草香送至裴光庭鼻间,让他一时沉溺其间有些恍神,脑子里不由便想起数月前,她如兰的气息曾在他耳边游走,吐出了害他几个月连发难以启齿的梦境的话语。
裴光庭回过神,忙手忙脚乱地放下崔婉,二人同时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
最后,反而是寡言少语的裴光庭率先开口:“我送你回去吧。”
崔婉低低“嗯”了一声,低头跟在牵着马的裴光庭身侧。
洛水河畔嬉闹的人们,衬得他俩之间更是冷清。
走到一半,崔婉忽然停下,抬眼望着裴光庭。
认真道:“待我及笄,你娶我可好?”
裴光庭只觉眼前的少女眸光盈盈,比暮春暖阳,更加耀眼夺目,忽有一道春风拂过,撩动少女的肩上的几缕青丝,仿佛也吹散了少女轻柔短促的话语,飘忽得叫他听不真切。
可他好像还没想明白少女话中之意,便已听见自己的嘴巴兀自开口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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