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占郴凝如》第80章 道是欺人实自欺(下)

    且不说自欺欺人这件事好是不好,单是圣上“人间天堂”的设定,便又一次给运河周边的百姓带来不小的灾难。
    为了打仗,运河两岸的人们送粮、送人,兵士人数不够时,他们还要被官府遣至战场。步利设道听途说来的场面确实诱人,但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一个正被征战拖累的国家,便是再富有,也不可能用绸缎装扮柳树,更不可能不花一分钱便能享尽米粮、吃食。
    若大隋真的如此富庶,那还要武力作甚?直接施恩予高丽岂不更显天朝气度?
    可奇怪的是:举朝上下都明白的道理,到炀帝那里,却怎么也讲不通。
    第二日,炀帝和大臣们对峙了一天。
    老臣们苦口婆心地劝说圣上,希望他收回酒后的承诺。但炀帝觉得:堂堂一国之君,说过的话怎么能不作数呢?
    臣子老泪纵横,炀帝却坚持己见。
    他下令,三日后,必须在运河两岸,造出“米粮无尽,锦帛裹树”的繁华气象,唯有如此,天子的颜面才能保住,大隋王朝的气度才得以彰显。
    众臣无奈,只得无功而返。
    礼部尚书杨玄感昨日因病没出现在宴席上,今日才听同僚们说起这件事,便不由得火冒三丈。看着前一波老臣徒劳无获,自觉责任重大的他,主动请缨,前往含元殿二次劝说。
    可天子的权威岂能随意挑衅?
    尽管杨玄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炀帝还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见杨尚书如此固执,炀帝一气之下,将手上的折子狠狠地扔了过去,似乎只有这幼稚的行为,才能彰显天子的威严……
    待黄霈佑被火急火燎召进含元殿时,杨玄感已经跪在地上被炀帝砸了一十二本折子。看着地上散落的纸张,和杨玄感的狼狈,黄霈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汗。
    作为五品小官,黄霈佑这是第一次被炀帝指名道姓的召见。才行了礼,他便安静地站在一边等炀帝发话。
    炀帝本就因为无人肯承接装点运河的事气愤不已,见黄霈佑来了,不由分说地给他下了一道死命令。
    “黄霈佑,你是从运河来的。后日,朕与步利设畅游的事,便交由你来办了!事关国体,办好了,重重有赏;办不好,提头来见!”
    黄霈佑自然知道这样命令有多荒谬,但眼下的情景,他一个小小的工部内常侍,又如何硬碰硬?
    原本,黄霈佑还想劝说圣上改变主意,可礼部尚书已经这般下场,皇命也下了,为今之计只有先将皇帝的要求应下,日后再从长计议。
    想通这一点,黄霈佑恭敬地向皇帝鞠了一躬,回了句“臣遵命”,正式接下了这烫手的山芋。
    炀帝见有人终于肯按命行事,心气顺了,自然不再为难杨玄感。只见他扬手一挥,一句“好了,下去吧”,径直将黄霈佑和杨玄感遣退。
    杨玄感心中不服,但天子在上,他再不舒坦也只能行礼告退。
    出了殿门,杨玄感的火依旧没消。黄霈佑知道他这脾气是针对圣上的,却不想自己一搭话,竟成了杨玄感泻火的对象。
    “杨大人!卑职是工部内常侍黄霈佑。方才,圣上说要装点运河,卑职心中有些想法,不知可否与大人商议一番?”
    黄霈佑来京城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很早便从宇文恺那里知道,礼部的杨尚书是个忧国忧民的好官。方才,杨尚书因为劝谏成了圣上的靶子,样子虽狼狈,却也证明宇文恺的话并无虚言。
    所以,黄霈佑主动找杨玄感商议装点运河的事,自然是为了让这件事不要太离奇,好最大限度地减少圣谕给百姓带来的麻烦。
    可杨玄感似乎并不想和黄霈佑说话。
    黄霈佑朝杨玄感鞠躬时的态度极为谦和,但性情中人的杨玄感还是硬生生地骂了句“阿谀奉承的小人!”,而后用力甩了甩衣袖,扬长而去。
    黄霈佑因这一斥愣住,无奈地看着杨玄感离去的背影,哭笑不得。
    其实,黄霈佑不想做自欺欺人的小人,也知道杨玄感误解自己了。但,王命在身,他也无能为力。
    对炀帝来说,一国之君必须是“言必行、行必果”的。先前,他倾举国之力与高丽王作战,为的正是他作为一国之君的“信义”;如今,他大张旗鼓地动用征调来的军备物资装点运河,为的也是自己的脸面。
    只可惜,作为帝王,炀帝的信义和平头百姓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可以不顾一切地履行酒后戏言,纵使要对百姓横征暴敛,他也从不心软。
    而这些,黄霈佑又岂能不知?
    次日,圣上下拨的万石米粮和万匹锦缎如数送到运河边。黄霈佑看着次第排开的货物,心中更是感慨万千。
    在圣上眼里,米粮不过装点运河的道具。农户为交上赋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炀帝却觉得这些米粮和锦缎不过唾手可得的寻常之物。
    巡游过后,一国之君可以说“通通丢了!”,但黄霈佑却不行。
    他不是执掌一方的父母官,却知道这些米粮是长安城外两万流民半年的吃食,那些被树皮磨破的锦缎,也是他们视若珍宝的衣服料子。
    想到这儿,黄霈佑不由得上前一步,朝树上忙活的小吏嘱咐道:“小心点缠,这些料子我还有用。”
    小吏点点头,恭敬地应了声“遵命。”,而后继续将锦缎一点点地往树杈上盘绕。
    为了赶工时,黄霈佑特地挑了工部手脚麻利的小吏过来帮忙。可运河两岸的柳树实在太多,便是这些小伙儿们雷厉风行,缠树的活计也干了两天。
    酒宴后的第三日,圣上所在的行船果然从永济渠行到这里。
    那一日,风轻云淡,阳光明媚,精致的锦缎在日光下发出璀璨的亮光,远远望去,星星点点,仿若上元节的火树银花。
    春意盎然的堤岸上,纤夫们躲在柳色里,艰难地拉着行船一点点向前,汗流浃背的他们面目狰狞,炀帝和步利设却神采飞扬,左顾右盼。
    看着满眼的繁华,步利设连连发出赞叹。炀帝听着他的盛赞,内心的骄傲毫不掩饰地绽在脸上。
    因为只有五品官衔,黄霈佑不能在行船上陪伴圣驾,只能驱马前行,跟着行船的步伐。
    到炀帝等人在一处名为“春风十里”的小店登岸时,这里已经一副“生机勃勃”的模样。
    放眼望去,“春风十里”所在街道的店铺都堆满了米粮。来来往往的客人被“吃食任用,分文不取”的口号吸引着,小二更是不停地招呼客人往自家店里享用美食。
    炀帝为这样的“繁荣”沾沾自喜,可身旁的人都心知肚明。
    和哥哥处罗不同,步利设对西突厥臣服于大隋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所以,那日酒宴上的戏言本就是他用来调侃炀帝的。
    可他没想到的是,炀帝竟为了自己的面子,强行要求下属做出“天堂”的景象。
    他无奈地笑了笑,眼神里透出的,是不解和嘲讽。
    阿娜瑰跟在步利设后头,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为这假得明显的太平盛世捏了把汗。
    作为通译,阿娜瑰不敢交头接耳。直到见到“春风十里”门口的黄霈佑,她的话匣子才忍不住打开了。
    见步利设跟着圣上走进店铺,阿娜瑰赶忙上前,一把扯住了黄霈佑的袖子。
    黄霈佑转身,阿娜瑰那双大眼睛已经在他眼皮底下忽闪忽闪地眨了起来。
    没有寒暄,阿娜瑰直接将黄霈佑拉到巷子口,见四下无人,开门见山道:“大哥哥,这些人是不是你找来的托?”
    黄霈佑原以为阿娜瑰有什么要紧的事,不成想,她竟然是来拆台的。他有些招架不住。愣了半天,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的黄霈佑一个字也没说。
    可惜,阿娜瑰丝毫不把黄霈佑的尴尬放在眼里,只停了一会儿,便又滔滔不绝起来。
    “这些米粮是从哪里运来的?树上的锦缎是新缠上去的么?门口那个神色紧张的小二是不是第一次骗人,他不知道拼命眨眼很容易被人看穿的么?还有那个吃鸡的客商,是不是伺候别人太久了,怎么连吃个饭都弯着腰、弓着背,一副随时等人召唤的模样?”
    黄霈佑原本觉得眼前的景象蒙混过关绰绰有余,可听了阿娜瑰的这番话,他突然觉得:这些临时找来的“戏子”,演技真的不是一般的差。
    看阿娜瑰口若悬河,黄霈佑第一次觉得:这个姑娘除了很能干,还很能说……
    只是,再尴尬的戏也经不起这么直白的拆台。再说,圣上和步利设还没走,万一这些耿直的话传到他们耳朵里,那自己的差事不就办黄了么。
    不得已,黄霈佑只能强行打断阿娜瑰的长篇累牍:“姑娘,步利设殿下在店里用膳,你不用过去找他?”
    阿娜瑰实诚的心眼儿根本听不出这是一句委婉的驱赶:“不用,他身边的人可多了,不缺我一个。”
    黄霈佑再接再厉:“日头已到正午,你不进去吃饭,身体受得了么?”
    阿娜瑰继续没心没肺:“我身体挺棒的,一两顿不吃没关系!”
    黄霈佑又被将了回来,神色尴尬之余,只得硬着头皮道:“那行,你在这儿安静呆着,我先去吃个饭。”
    说着,黄霈佑抬腿欲走。阿娜瑰的目光才随着黄霈佑的身影挪了两尺,便径直抓住了黄霈佑的手,笑道:“我同你一起去!”
    黄霈佑瞪大眼睛:“你不是说不吃么?”
    阿娜瑰却实话实说:“是啊,只有我一个人我就不吃。可是,有你在,我就想吃了。”
    黄霈佑苦笑,心说:这姑娘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逻辑?
    可还没想明白,杨林的叫唤声便传入了黄霈佑的耳朵里:“黄大人,圣上叫您过去。”
    黄霈佑不知何事,赶忙挣开阿娜瑰的手,朝“春风十里”走了进去。才站稳,圣上的另一条旨意竟让他再一次骑虎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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