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占郴凝如》第32章 黑云压城角声起(上)

    司琴对自家小姐的日常习惯可谓了如指掌。她知道凝如不喜欢传束缚过重的深衣,也不喜欢吃做工过分精细的吃食。她知道凝如从私塾回来定然要泡一壶浓茶醒醒神,也知道她从永济渠回来一定会烧一盆热水泡去脚上的劳累。
    可是,今夜,当司琴像往常一样将洗脚水端到凝如面前时,她却发现,小姐今天跑红的不是脚底,确实红扑扑得吓人的圆脸蛋!
    她小心地看着凝如那个涨的快要滴出血来的脸庞和那个红得也快要滴出血来的嘴唇,寻思了半天,她才恍然大悟地喊了起来。
    “呀!小姐!你今日……莫不是被马蜂叮了吧!不然嘴巴怎么肿成这样?”
    “啊?很明显嘛?”只一句,凝如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口。
    司琴觉得凝如这样捂着发红发肿的嘴唇可能更痛,便赶紧将她的手拉下来。一边拉扯还一边耐心地规劝道:“小姐,你这是病,得治。放心,我等下就让药馆的大夫给你开些药,咱们抹一抹便不疼了。”
    司琴很耐心,凝如脸上的红晕却丝毫没有消退。
    “哦,行,我知道了。你……你下去吧。”凝如挥挥手,草草地打发了司琴,自己一个人猫在被子里发呆。
    司琴不明所以,只觉得小姐这么做是太疼的缘故,便也不再言语退了下去。被子里的凝如闭上眼,枫林间的那份动人又袭上心间,她的脸和嘴自然更红了……
    明天怎么见淮占郴?是像平时一样主动打招呼呢?还是等他先来招呼自己?
    见到了他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呢?是占郴好,还是……郎君好?
    不对,不对!什么郎君!我还没搞清楚他今夜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万一明日他不认账该怎么办?
    可是:是他将我的嘴弄得这么红得!他怎么可以不认账!又怎么能不认账?!
    可是: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呀……他今夜如此反常,难道是喝了酒的缘故……
    一个晚上,凝如的脑子里装满了乱七八糟的想法,它们此起彼伏地在凝如的耳边响起,本就疲倦的凝如被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折腾得筋疲力尽,最后不得不抱着疑惑沉沉睡去。
    对凝如来说,追在淮占郴身后跑自从十三岁起就成了她的生活习惯。而今夜,当那个曾经遥不可及的淮占郴反过来占据主动,凝如自然因为感觉上的不真实而变得患得患失起来。
    可这种感觉对凝如来说是第一次,对淮占郴来说又何尝不是第一次。
    在枫林里,淮占郴做了他这辈子第一次“出格”的事,他不埋怨枫林月夜的美好在作祟,也不反感自己对凝如情感上的转变。
    可是就在凝如最后惊慌失措的离开时,他的心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折断了一般,忽地没了所有关于感情的兴致不说,还徒增了几分忐忑和不安。
    他不确定凝如对自己的举动是否有些反感,但她惊慌失措的神色和仓促逃开的背影,却还是让淮占郴挫败感丛生。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即便他早已卸下了曾经的伪装打算和凝如坦诚相待,但她未必适应得了自己近乎突然的转变。
    从枫林回来,所有人都在为满仓的米粮而庆贺。没有好酒,兄弟们便用妇人们自己酿造的米酒替代。干了整碗的酣畅淋漓伴着米香和酒蔓延开来,胡元与孟勇、黎平三人更是频频举杯、一饮而尽。
    众人欢喜鼓舞,淮占郴却一反常态地静默在原地,眼神里透着的是少有的迷惘和自责。
    胡元不知淮占郴为何如此,拍了拍他的肩膀关切地问了句:“占郴,怎么了,没事吧?”
    淮占郴被兄弟的一句话拍醒,恍惚间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缓缓答道:“果然……急了些。”
    胡元看着向来有主见,又有气魄的淮占郴想霜打的茄子一般,不可思议之余更是不知所措。
    “什么急了些?”
    胡元的问话还在等候着回答,淮占郴的目光早已重新投向篝火灿烂处。
    身旁的孟勇早已沉浸在酒香中不能自拔,蹒跚的他来到胡元身边,将他一把搂住,想与他再干一杯。
    胡元本就是文弱书生,哪里招架得住孟勇,三两步,他被孟勇从淮占郴的身边拉走,只剩下这个初次为情所伤的男子独自一人坐在篝火旁,踌躇着、怅然着。
    平素,永济渠上的淮占郴以冷静和理智而闻名,如今,这个做什么事都无所畏惧的男子竟被小儿女的心思困住了手脚。
    淮占郴生平第一次知道“相思”这东西真如传闻中说的那样难缠,可奇怪的是,他却对这种黏在心间的感觉甘之如饴。
    若是被身旁的兄弟们知道了,怕是连门牙都要被笑掉几颗。可感情这东西就是那么神奇,任凭这世上的男子多刚强,总有那么一个女人能让他百转柔肠。
    而对与淮占郴来说,这个女人便是恋他、知他的凝如。
    永济渠上、黄宅府内,一东一西,一富一贫,两个情中的痴儿怀着各自的情愫在漫长的秋夜里煎熬着。
    他们渴望着明日的相见,又惧怕对方的神色因为昨夜的缱绻而变得不一样;明日见面的言语早已在心中设计好,可潜藏话语的背后确是对自己举措失当的患得患失。
    当清晨的阳光再一次升起在运河的另一端,凝如在薄薄的晨雾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畅快。往日,她也曾嫌着行船太过缓慢,但心情从未像今日这般急切。
    经过一夜的辗转,凝如又昏又涨的脑子里唯一还能记得的是抹唇上的温热和昨天自己仓促逃跑时紊乱的心跳。
    整个夜晚,凝如都在为自己的“不辞而别”而懊恼着。虽说自己那时被惊吓到确实是值得原谅的理由,但无论如何,自己的反应多少还是失了礼数。
    所以,清晨出门前,她告诉自己,今日见到淮占郴一定要将自己的心里话好好的、一五一十地表达出来,不然,既对不自己那张红肿的唇,也对不起自己多年来的等待。
    然而,世事无常,就在凝如觉得自己和淮占郴的感情来日方长时,上天却吝啬地连一刻钟都不肯恩赐给她。
    当她的双脚重新落在熟悉的永济渠河道上时,官兵捉拿工友的烟尘早已弥漫了整个河道。
    凝如傻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马太守的手下将淮占郴等人从河道上押上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河道上的人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洞口团团围住,马太守趾高气昂地站在中间,旁边的赖月生则指着洞门口指着白花花的米粮让淮占郴等人认罪。
    “说!这些粮食是不是你们偷来的!”
    马太守神色严肃,口气显得理直气壮。赖月生虽然恭敬地站在马太守的身后,但那满脸的气愤,看上去仿佛同卸粮的事半分关系都没有。
    “大人,我说了,这些粮食本就是圣上赐给永济渠劳工的口粮,我们将他们从船上卸下来,仅仅是搬回自己的粮食而已,并不是偷。”淮占郴的双手被绳索死死捆住,但说话的口气和神色却依旧正义凛然。
    马太守冷笑,赖月生脸上讥讽的神色更是浓重:“淮占郴,你以为你是谁?区区一个服徭役的劳工,怎么可能知道圣上的旨意?”
    “不是你亲口告诉我们这些粮食已经得到圣上的批准,还说只需到洛阳换成官戳袋子,这批粮食便能发放给我们了么?”此种情景下,心直口快的黎平自然不会忍让。
    看着淮占郴、胡元、孟勇等人都被捆起来,黎平觉得不把赖月生拉下水,实在对不起兄弟几个。可赖月生能背信弃义地将淮占郴等人送到马太守面前,又岂能不留一手?
    马太守闻言,微微侧头看了看赖月生,赖月生恭敬地鞠了躬,然后小心回道:“大人明鉴!那日,贼人淮占郴确实到府上与我商议卸粮的事。我苦劝他们放手,他们却暴力抗法,将我家丁打伤。
    我知道身为父母官不可因家丁之事随意捉拿百姓,便编出圣上已批复了粮食的说辞,引蛇出洞。果然,这群贼人竟真对粮船下手了!”
    显然,赖月生的表情很得意。
    “赖月生你个王八蛋!”黎平愤恨至极,使开蛮力冲着赖月生的方向冲过去。
    身旁的官差反应虽有些迟钝,但很快便将黎平扣押在地。赖月生被黎平吓得后退了半步,生怕其他人也同他一样向自己扑过来索性下令道:“把他们统统压在地上!”
    一声令下,孟勇、胡元、黎平等人一齐被官差重重地推倒在地。淮占郴身材魁梧,加上力道甚大,旁边的官差为能动他分毫。
    可官府的面子岂容他人挑衅?
    身旁的官差见自己压不住淮占郴,转头唤了后头的兵卒过来帮忙。几个兵卒齐上阵,淮占郴终因寡不敌众被压倒在地。
    双膝跪地时,淮占郴的脖颈依旧强硬地不肯地下。他直勾勾地盯着赖月生,对这位所谓的“父母官”愤恨之余,更对这个世道失望至极。
    他还记得几日前赖月生与自己达成协约时的模样,虽然也是一副高高在上、贪婪至极的嘴脸,却没有今日的虚伪。而今日,他站在自己面前,口口声声斥责自己和兄弟们的“偷盗”行为,自己的肮脏却被连篇的谎话遮盖。
    无耻的盗贼看上去竟然比清白的庶民还要干净。恍惚间,淮占郴觉得自己似乎在做一场虚幻的梦。
    可当膝上的疼痛传来,神经被痛楚击打时,淮占郴不得不咬牙承认,这荒唐、可笑、无耻的一切竟都是真实的。
    他想咒骂,更想大笑。
    笑自己的愚笨,笑自己的自以为是,更笑自己看不破这世道的天真。
    是啊,那么多的口粮,贪狼都吞进肚子里了,有怎么可能吐出来呢?便是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你的,它们也会理所当然地引你上钩,然后再一点点的让你吐出来,最终占为己有。
    不然,运粮的商船为何那么容易上去?船上的粮食又为何简单换了个口袋便能顺利地搬下船来?
    如今,这些靠兄弟们肩挑背扛才得到的粮食在赖月生的口中,成了劳工偷盗的粮食,身为地方官,将缴获的脏粮充公是责任,更是本分。
    一整船救人性命的粮食,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回到马太守和赖月生的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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