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天下杨延嗣飞琼》第159章 峥嵘(中)

    翌日,兄弟二人扮作书生前后寻访了几个村子。这些村子虽零星散落,其萧条惨淡,乡民惶惶的情形却与城内相差无几。走出神涧村,二人默默无语。延嗣到底年轻,一想起村东口那断粮已久,如今只与七岁小孙女相依为命的章婆婆,他便忍不住心头愤恨,猛的一拳捶上了树干。延平在旁看了并不阻止,他默查了各村的损失,心道:辽人所图既在人粮,看来是做了持久战的打算。所谓“以近待远,以逸待劳,以饱待饥”。一旦那十万大军休整完备,我方势单力孤兼之日久气怠,必将阵脚大乱。那时攻不得攻,守亦无力守,岂非便大败无疑?延平想至此,抬眼看看神情时而坚决时而犹豫的延嗣不觉心念闪回。走到弟弟身边,望着远处依稀可辨的雁门山,他沉声道:“方寸已定便无需顾虑太多。大哥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到!”
    自那日兄弟二人商议御辽之策后,延嗣便一直忐忑。他不知此法胜算几何,也无法确定能否帮到爹爹,更不敢想象爹爹知晓后会如何对待。他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这时闻听大哥鼓励之言,心中顿时豁然。他看着满目笃定与信任的延平,展眉扬头道:“谢谢大哥!大哥,若腊月初七仍不见我传出消息,你便告诉爹,就说小柒不……”
    “小柒,”延平徐徐打断他的话,温和却别有深意的微微一笑:“有什么话到时候你自己告诉爹,哥哥们只会熬得满满一锅腊八粥迎接一对翩翩归来的‘双雁’。”
    延嗣微红了脸面,随即又正色道:“爹那里还请大哥遮掩一二,待缴令回返我再向爹请罪。”
    “你放心,大哥省得。”
    兄弟二人于村口话别,延平自回雁门关预备一切,而延嗣仍折返云瑞客栈等待消息。
    又过了两日仍不见飞琼二人回返,延嗣不觉有些按捺不住。他徘徊门边心道:烦劳珊儿的那件事本是棘手,若再连累她二人性命……他越想心越乱,这日清晨便再顾不得谭虎的劝阻,离开客栈独自去往雾灵村。雾灵村隐于雁门山的山坳,在其北面的山坡上星星点点散居着十几户人家。因其四周为大片林树遮掩,辽兵占村抢粮并未发现此地。那日延嗣折返云瑞客栈,翻山之时偶见一道冰河蜿蜒着将前路阻隔,且山间隐现房屋,他心中好奇顺河而走便发现了这处世外桃源。雾灵村再向北便入辽境,珊儿临行前曾千叮万嘱丈夫谭虎务必保得七少将军安全,故谭虎见延嗣有心出门便好言相劝却又奈何不得他。无法,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延嗣走远。
    破晓时分天气冷寒,一路上延嗣未作停歇,到得雁门山下时他方觉身子渐渐暖和。他登上山坳,俯瞰雾色中如梦似幻的雾灵村,烦乱的心绪慢慢归了安宁。眼前闪过雁门峡一战与飞琼的契合相通,一道慑人神光蓦然泛起在延嗣灿若星辰的眸间。他望定前方若隐若现的辽军大营不由自主轻扬了唇角:值得,便去坚持。大哥说的不错,问心无愧自可坦然笑对。
    他主意既定,脚步不由自主轻快起来。下得雁门山,忽听冰河那方传来几个孩童说话的声音。他心道:冬日拂晓,谁家孩童这般早起?难道也似我家子弟般晨起操练?他循声而去,却见是二男一女三个孩童守在河边不知做什么,不禁暗暗失笑原来爹爹留给自己的“阴影”竟是如此之深。捋平衣衫,他缓缓走上河岸,见那两个九十岁的男童反穿棉袄正趴卧在冰凉的大石上一眨不眨的紧盯河面,而蹲在岸边那脸蛋冻得通红的小女童却手托着腮一会儿焦急的左右顾盼一会儿又担心的看看二男童细声道:“石头哥,小豆子,鱼儿出来了没有?要不,咱们还是回家吧。妍儿害怕。”
    “害怕些什么?爹娘寻不到这里的。妍儿真是胆小鬼。”二男童中精瘦的那个吸吸鼻子回头道:“是你说要来抓鱼,现在又想回去。早知这般小豆子就不该答应你。你一向嘴快,若不小心说了出去被我爹知道,我又要挨上几十板子。”
    “我没有……”妍儿被他责怪立刻红了眼圈:“每次秦叔问起,我都替你隐瞒。你冤枉好人。”
    “小豆子,你莫要欺负妍儿。”趴在大石另边的小石头推推小豆子道:“若真个被你爹知道,你就说是我撺掇着你们到这里抓鱼给琼姨煨了鱼汤暖胃。琼姨待咱们这般好,我便是日日为她抓鱼熬汤也甘愿的。”
    “我也情愿。”小石头话音刚落,妍儿立刻清脆的接道:“娘和舅母都说,琼姨胃寒气虚,所以要用鱼汤补虚养胃。小豆子,你不希望琼姨快点好起来么?”
    “谁说的?琼姨好了就可以教小石头和我学武艺;我们学会了武艺就可以去投杨家军……”
    仿佛“琼姨”二字有着莫大力量,三个孩童一时竟齐齐安静下来,全神贯注的望着大石下那片晶莹透亮的冰面。
    三孩童言语中自然流露的崇敬亦令延嗣心头百转千回。想起当日与耶律德里一战飞琼明里暗里的相助以及她眼眸中闪烁的坚韧执着,延嗣不禁愧然于心。他暗暗一握拳头正待离去,忽听小豆子道:“来了,来了。石头你看,好大的白鲢。”
    “小豆子,你莫动。再等等。”小石头轻嘘一声示意小豆子静待片刻,接着又对正要走上薄冰的妍儿道:“妍儿别过来,冰太薄。你在岸上等着好了。”
    妍儿见石头哥不允自己去看,不由生气的嘟起嘴,一扭身退回岸边却发现延嗣神色古怪的站在岸边。妍儿见这哥哥样貌英俊心下喜欢,可又怕他跟自己抢鱼,便转了转眼珠上前拉拉延嗣衣袖道:“大哥哥,你也要捉鱼么?石头哥说冬天鱼儿都去睡觉啦。不过刚才小豆子看见鱼儿在游,这样好不好?等石头哥捉了上来我们分给哥哥一半。”
    延嗣正自思索小石头的捉鱼之法,闻听妍儿之言不禁一怔,继而明白的微微一笑。他故作不信的摇摇头:“天这般寒冷怎地还会有鱼?小妹妹莫要骗人。”
    “我没有骗人。”妍儿通红着脸辨道:“石头哥说能捉到鱼就是能捉到。不信,大哥哥去看。”
    他二人走近大石,见小石头手拿小锤轻轻敲击薄冰,冰下一尾肥硕的白鲢正笨拙的游上窜下却始终逃脱不得。眼见那鱼唇缓慢张合,延嗣自知白鲢将翻肚皮,他心念一动,忽低声自语道:“辽军虽不畏寒却难抵挡坚冰困顿。若逢连日大雪再拖上几日自可不攻自破……但,若是无此东风……”
    “石头,”这时小豆子突然欢声道:“白鲢翻肚皮了。是时候了吧。”
    石头仔细看了看白鲢点点头:“你爹说过,此时的鱼最容易捉,而且肉也仍是新鲜的。”
    “对啊,现在它虽还有气但却不能再扑腾了,都要憋死了。”小豆子佩服的看看石头挠挠头:“难怪我一犯错,爹就先罚我不许吃饭然后再上板子。唉,我都饿得没了气,哪里还跑得动嘛。”
    听着小豆子自怨自艾的语气,延嗣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记起年幼时为躲爹爹责罚钻树洞爬石山的趣事,一时竟不由自主怀想起来。耳边传来叮叮当当的凿冰声,延嗣猛地醒回心神,他看看忙的不亦乐乎的石头三人暗道:此次之事已属违令,若再延误时机,怕爹当真以军规论罪。念及此,他便再无耽搁,飞身向山下奔去。
    隅中时分天色阴暗,寒风扑面飘落下片片雪。随了愈乱的飞雪,向来喧嚣热闹的塔古城此刻也渐显了疲惫。这时自城外传来一阵哒哒马蹄,随即只见一队身穿皮甲手执长矛的骑兵弛入城内。这队骑兵身后是一年约三十,头戴摩羯裘帽,髡发短须的壮汉与一位身披青毛狐裘的中年秀士。这二人并辔而行,那壮汉不时的以手中鞭指点前行骑兵向中年秀士说着什么。待见得骑兵齐整如一的飞驰入城,壮汉狂傲一笑:“文军师,你看我的这些儿郎们比之杨家军如何?”
    文彬见他出言狂傲并不以意,只微笑道:“我主万岁为得百姓安乐,令驸马领军开疆辟土,自是万岁宏恩隆广;而肖驸马年少有为,以侍中领军千万,铁踏尘更是我大辽举足轻重之英雄男儿。”
    肖咄李正为文彬赞他“年少有为”而洋洋得意,这时又听得那“铁蹄踏尘”“举足轻重”,只觉浑身轻飘飘如饮美酒。他仰天大笑:“军师所言可是当真么?如此说来,那杨延平又有何俱?军师,我看你不如早些请示杜枢密使下令攻入雁门。”
    此番杜青云以南枢密使之职接了辽帝耶律贤与皇后萧绰旨意攻占雁门却迟迟未有举措,军中早便风传因其畏惧杨业而有意拖延。因自己身为大辽驸马也需听从他调派指挥,肖咄李心中十分不满。他知文彬乃杜青云左膀右臂,今日便借了练兵显示其不服之意。
    他这般做法文彬心知肚明,想起岛主日前议事时所说:“肖咄李为人狂傲骄躁,若听之任之此战必败。”的断语他不由淡声道:“疏密使大人既遵万岁谕旨屯兵雁门,想来心中早有乾坤,我等做属下的又岂敢妄论妄议?还请驸马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还要我安到何时?”肖咄李怒哼一声:“枢密使大人若果然早有打算也就罢了,我只怕惹恼了万岁与娘娘,到时你我都将人头不保!”他顿了顿低声道:“我听说枢密使大人的小姐近日常伴他左右往来军中?呵呵,我草原女儿亦有雌鹰展翅的志气啊。不过……枢密使小姐一入军营,我大辽儿郎便惊为天人,盼望日日得见。你们中原有句话叫‘动摇军心’,这我倒有些不明白,何为‘动摇军心’?不知军师可否见告?”
    文彬心下冷笑:好个肖咄李,果然留有一手。若不是岛主心智过人岂非便要受其所胁?他遥向北方恭身一拜肃然道:“承主上与娘娘洪福,杜小姐此番正是以菁瑶郡主之身代娘娘前来慰问三军。娘娘如此隆恩体恤,勇士们如何能不感念激奋?日日盼望得见菁瑶郡主,自是盼望主上与娘娘千秋永年……”话至此,文彬忽讶异的看看面色青红不辨的肖咄李道:“怎么?驸马领军驻守塔古,竟是不知此事么?”
    谕旨在手肖咄李如何不知?只因他愤懑杜青云以汉人身份竟可参预国政,故心存轻视欲以挑衅。此刻闻听文彬语含讥诮,他不禁恨恼丛生,却也明白不可轻易开罪杜青云,便强压恼火尴尬一笑:“近日军务繁杂,我倒是有些糊涂了。军师莫要放在心上才好。”
    “岂敢岂敢?”文彬打个哈哈道:“驸马,请!”
    “军师请!”
    二人回转塔古营地,正见一身白狐裘皮的飞琼带领五六名女婢在营地中央的一座高帐中为辽兵分发御寒皮衣。乱纷纷的雪花在帐外卷起道道轻雾,映衬了飞琼粉面朱唇,黛眉琼鼻,竟好似天山仙女令人不敢半分亵。远远的,杜青云负手立于雪中看着女儿巧笑盈盈的面庞,目光中忽而闪过一抹深邃的探究,却终是轻轻一叹回掠了千般宠溺。他唤来婢女抚箫低声吩咐一番便微笑着迎上了肖咄李二人。
    眼见爹爹背影渐渐模糊,一抹雍容的浅笑悄悄冻结飞琼唇边。她无意识的揉搓手中皮衣,轻轻颦蹙了两弯柳眉:随爹爹来这塔古城已是半月,除去知晓此次由爹爹监军,驸马为帅,竟再打探不出丝毫眉目。本有心送珊姐出城传信,奈何抚箫那丫头日日紧随令自己不得分身。如今困于此地,没有他的消息也不知他如何打算,真真急煞了人。
    “哎呀,这如何是好?”飞琼正胡思乱想,身边的蝉儿忽惊慌失措道:“虫蛀了……我明明一件一件仔细查看过,怎会被虫蛀?小姐,蝉儿……”她说着竟不自禁哽咽:“岛主会打死蝉儿的。小姐……”
    飞琼顺了蝉儿的目光发现手中皮衣不知何时已被虫蛀出一个个小洞无法再穿。捧着皮衣,飞琼忽然心念一动:这衣虽普通,却也出自大辽宫廷。爹爹对待下人素来赏罚分明,若他知道蝉儿失职,怕不会轻饶。倒不如……她微微一笑:“我还当是何大事,原来不过破了件衣服。蝉儿,你到我那里令珊儿再取一件便是。”她看看帐外已纷纷散去的辽兵道:“回去吧,累了这半日我也乏了。”
    回到临时的枢密使府邸打发了蝉儿出去,飞琼进了闺房正待再与珊儿详商出城之法,却见抚箫躲躲闪闪在门外张望。她本因抚箫是爹爹派来而心中不喜,现又见抚箫似探非探的慌张表情不觉冷声斥道:“做什么?没规矩的丫头!”
    “奴婢该死。奴婢,奴婢……”抚箫不过十四五岁,见飞琼似欲责骂,不由骇得抽泣起来。她扑通跪倒飞琼面前连连叩头哀哭道:“小姐,求求你,放箫儿走吧。娘,娘还在家等箫儿。”
    飞琼冷不防的错愕,珊儿却已沉声盘问起抚箫。待抚箫断断续续呜呜咽咽说完,她二人方知晓此事原委。
    抚箫原是离家寻找投军的兄长,途中却巧遇多日不见的爹爹。爹爹听说她要寻儿子便将她带至阳曲。不想到了阳曲她才知爹爹因还不起欠下的几千两赌债而将自己卖进了政事省府做使唤丫头。时为政事省的杜青云见她粗哓文墨,人又机灵,便令她做些研磨调砚整理文书的杂事。待飞琼回到身边又命抚箫做了她的丫鬟。
    然而他原是心机深沉之人,见了女儿回来后不仅随自己出入官场宴宾酬客,且常缠着自己习些官衙事务,不由得心生疑念。此次女儿奉皇后娘娘懿旨来塔古慰军,他思及雁门一战的成败,故令抚箫暗中禀报女儿日日动向。适才他见了女儿凛立雪中的娇颜,竟恍惚早已弃世的夫人再生,心底不觉涌起无限疼爱。他吩咐抚箫备了车轿便是欲陪同女儿出城一游……
    望着抚箫红肿的双眼,飞琼满心满目皆是凄酸:爹爹,你若当真心疼琼儿,为何要做令琼儿终身痛苦的事?你与娘相隔二世依然情深不悔,却又为何要生生斩断琼儿的姻缘!
    珊儿默然半晌,忽扭头看向窗外枝头上被风吹散的雪梅道:“箫儿,你说要寻找投军的兄长,你可知令兄投的何军,又任何职?”
    “杨家军!”抚箫立刻扬起头无比崇敬道:“哥哥说,杨家军是最英勇最无敌的军队。他每每寄回家书都会说许多杨家军的事情,他还说杨七少将军是他最好的朋友。”
    “你哥哥是谁?”
    蓦然,屋内同时响起两声惊问,骇得抚箫惶然变了面色。她恐慌的看看飞琼呜咽道:“他,他叫于财;箫儿叫于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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