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天下杨延嗣飞琼》第158章 峥嵘(上)

    隆冬的雁门关城朔风怒号,雪满长空。纷纷扬扬的雪花将牢牢扼守在东门之上的雁楼装点的分外净白,令人一见便不忍践踏毁损。
    这当,依稀的自关城北面一片白色营区内行来两个头带铁盔身披大氅的青年人。左边那位年约二十八九,耳阔面方,身材挺拔高大,一双眼睛湛湛有神,隐隐泛着威仪。走在他右边的是一个唇红齿白剑眉星目的十七岁少年。看那颇为相似的长相,这二人当是一对亲兄弟。
    厚厚的积雪踩在脚下发出“咯吱吱”的声响,那少年星眸一眨,突然弯腰抓起地上一把雪团成球,趁了哥哥不注意一扬手便砸上他的身,又或是暗里悄悄将雪球塞入哥哥的衣领然后远远的逃开偷笑。初时,哥哥只无奈的一边扫去身上脖颈里的雪一边摇头笑骂。闹得急了,他便一板面孔,作势竖起三个手指,动动嘴唇无声的发出“父帅”二音。那少年似乎对“父帅”二字心存畏惧,他一见哥哥蠕动嘴唇便连忙蹭回哥哥身边嬉笑着连连讨饶。
    见他搭了眉,苦了脸,哥哥只好再次摇头:“便饶你这一遭。下回若再这般胡闹,我必写信禀明父帅送你回去。”
    “谢谢大哥,小柒下回再不敢了。”少年眼眉一展又笑了道:“前次顺利押粮来雁门,大哥还未犒劳,不如这次一并奖赏了我吧。”
    “你还好意思说?”延平抬手一个爆栗敲上延嗣脑门:“这两个月来你大大小小触犯了多少军规?便是有些许小功也尽数抵消了。幸好爹不在,否则怕是早脱了你几层皮。”
    “规矩本是人定,为何不能变通?”听他语气渐转严肃,延嗣不服气的撇了撇嘴。
    “还嘴硬!”延平微气,他甩开延嗣的手指着不远处的雁楼道:“我且问你,那烽燧是做什么用的?”
    “发现敌情,燃烽火以示警。”延嗣随口答道。
    “我再问你,那耶律沙是何等人物?”
    延嗣眼中忽闪过一道怒焰。他想起当日林成为救自己惨死于耶律沙之手,不由切齿恨声道:“番贼元帅。亦是耶律德里之父。”
    “你既知他乃番邦元帅,发现其行踪你为何不燃烽火报讯?”见弟弟眼中杀气甚浓,延平心下更恼:“孤身犯险!你以为你是谁?你可是忘了前次爹的那顿狠罚?”
    “我……”延嗣见大哥生气亦知自己理亏,不觉轻声嗫嚅:“我只想为林大哥报仇……”
    “报仇!报仇便可不顾身后千余将士身家性命么?”
    “我没有。”
    “你并非没有而是不敢。依我看,若再借你个胆量,怕是连天你都敢捅破!”
    “大哥,我……”见哥哥语气愈重,延嗣一抿嘴深垂了头再不吭声。
    自延嗣进驻雁门关,延平便从未如此声色俱厉的责骂过他,最重一次也不过关了他半日禁闭。此时见了延嗣委屈,不免又有些心疼。他缓和了面色轻叹道:“此次若非杜姑娘及时投书示警,怕你当真要与耶律沙短兵相接。你与他既有杀子之仇,他又焉肯善罢甘休?战事一触即发,你倒是说说,你有几成把握胜他?两军交锋,知己知彼方能制敌。你好好想想吧。”他拍拍延嗣肩头径自向雁楼走去。
    延嗣浑然未觉哥哥已经离开,他默默的靠在树上,眼前不觉闪回前日于茹越隘口与耶律沙的先锋队大战的情形。
    漫天风雪,他单人独骑闯入敌阵。那一刻,他不曾想过任何事,只一心斩杀辽兵替殒命他乡的林成左良报仇雪恨。箭似飞蝗,刀光闪烁,他长缨在手腾挪纵跃如鹤似龙。点点鲜红溅上面颊染红衣衫,他并不在意。若可斩落敌首,浴血疆场又有何惧?
    他笑笑,擦去脸上血渍,策马挺枪再度迎上吆喝呼喊的敌众。忽然,号角鸣响,战鼓擂动。乱雪纷飞间一队骑兵疾驰而来。当先一位青年将军英伟俊奇,凛凛正气。他驰近,威严的目光隐含了一缕忧急,随即却一提马缰一伸臂抓住延嗣腰间银带将他抛上马背,回身低斥:“回去再与你算帐!”
    二人一骑便这般重入包围。双枪交叠时左时右,忽上忽下。一时犹如银蛇吐信,一时又似潜蛟出海。延平所率骑兵见得主将气概威武,不觉更振精神。铁蹄矛影中只听得杀声震天。延嗣眼见敌兵节节败退,不由心情激荡,一时也顾不得大哥的斥责,看准近旁一名辽军先锋官,突然提气踢腿自马上纵跃而起,斜身一扑用力将那先锋官自马上扑翻在地,紧接着又抬起脚将一个来救兵卒绊倒,那兵卒站立不稳径自压在了先锋官身上。这时延嗣一声大喝,抬手提枪猛地向下一刺一扎,只听“啊!”的两声惨叫,两股鲜血顿时飞射喷涌,溅洒上茫茫一片白……
    望定脚下皑皑白雪,延嗣忽心念一动:若非大哥来得及时,只凭我一人之力怎能安然脱身?番辽于雁门关外屯兵十万蠢蠢欲动,我杨家便有夸父追日之气概亦难将其尽数荡尽。爹常说:“匹夫之勇,不能忍于忿,则必乱大谋。”我若连一时之忿也忍不得,如何配做杨家男儿?
    他抬起头看看前方仿佛铜墙铁壁般伫立东门的雁楼,不由自主心生敬畏。他快步追上,随了延平登临雁楼。驻守在此的雁楼戍军一见他二人顿时欢声雷动。前日两位少将军领军大败辽兵,众将士已然群情激越,心旌澎湃,现在兄弟二人又同来看望,他们心中的激动便更加无以言表。围了延平延嗣在中央场地,一众将士执枪顿矛,振臂呐喊。一声声高亢嘹亮的“壮我河山,卫我大宋”冲破云霄直上九重,好似藤蔓深深根植在延嗣心中。
    见弟弟眼中闪射道道光芒,胸脯一起一伏,神色却凝肃平静不见波澜,延平不由心道:“小柒此行雁门果不出爹所料。勇猛丝毫未减反又涨得六分心智,到底未曾辜负爹一番良苦用心。只是若当真与辽对战……”想起昨日收到二弟信函上提及的官家命爹以代州刺史镇守雁门关一事延平忽又蹙起眉峰暗道:“辽既大张旗鼓屯兵关外,自是准备充足。战事一起便容不得半分疏失。小柒于其中尚欠火候,而我又将被调往并州,便有二弟他们相随,此战亦势必万分艰苦……”
    “大哥!云麾将军!”
    延平正暗思对策,臂肘忽被延嗣轻轻撞击。他醒过心神见一众将士尽皆敛容噤声,心知他等误会遂微笑着挥挥手,示意众人各归其位,又说了一番褒奖鼓舞之言便看看延嗣道:“我还有事与你商议,走罢。”
    适才见大哥蹙眉沉思,延嗣不免在心中犯了嘀咕。他不知何事令大哥沉肃了神色,只道他仍在责怪自己前日冲动便低眉垂眼的一面随了延平回营一面打点起千般好话来告饶,缠得延平又好气又好笑,一时倒将那忧虑之心削减了十分,只点点延嗣额头:“你的这些‘迷魂汤’还是留待过几日吧。最好再多备些,我只怕爹到来之后你便没了‘机会’。”
    “爹又不会……”延嗣随口应道,却猛一顿住,傻傻的看看一脸正色的大哥结舌道:“来……?大哥,你是说爹要来雁门,关?”
    “不错。”延平自案台上拿起延广的信交给延嗣道:“看看吧。我正是要与你商议此事。”
    雪后初晴,天空一碧清透。寒风乍起吹散了多日来笼罩在雁门关的血腥阴霾。蜿蜒逶迤的雁门山间此时正驰过两骑人马,马上二人相貌甚是相似,不过一个是剑眉朗目的白衣少年一个是身形俊挺的蓝衣青年。这兄弟二人下得山便径直去往广武城方向。途径雁门峡谷,少年突然一勒坐骑缓下去势,半垂了星眸默然伫立,似是怀想似是回味。蓝衣青年见他勒马驻足,微一错愕便已明白弟弟的心思。
    他想起那日自己将杜飞琼住在云瑞客栈告知时,弟弟眼中刹时流动的一抹神采以及那之后的沉默静思与毅然,不由得勒紧马缰若有所思的眺望着前方的广武城。
    “大哥,走吧。”半晌,延嗣忽抬起头看看延平明媚一笑:“之前若非急于运粮入雁门,我倒真想在云瑞客栈多住些时日。听说那里的招牌菜‘清蒸江珧柱’味道甚是鲜美,令人吃了便觉鸡虾味如嚼蜡。可惜那日无福品尝。还有映星……”他顿了一顿,将马带至大哥身旁拽拽他衣袖:“爹若问罪,你千万记得求情啊。否则你弟弟我笃定一个月下不得榻!”
    “没问题。”延平拍拍他肩头挪揄道:“大哥面子不够,还有三弟四弟六弟。有你四个哥哥在前面挡着,量来爹下手也不至太重。你只管昂首挺胸接了便是。”
    “大哥!”闻言,只气得延嗣俊面通红。他双脚一夹马肚,头也不回的策马飞奔而去。
    兄弟二人刚一进入广武城便觉气氛非比寻常。往日里喧嚣鼎沸的街道一片寂静萧索,家家户户竟皆紧闭门户低垂窗沿。偶有路人走过亦行色匆匆,慌慌张张,仿佛身后有人追赶一般。延平见着这等异样情形,心知广武城必出了大事。他机警的四下巡视,忽然发现散落在街道两旁的店铺均虚掩着门,门边不时有人影闪没。他心念一闪立刻示意延嗣放慢脚程,只与他扮作游学书生天南地北聊侃着走向云瑞客栈。
    此时虽是正午,云瑞客栈却只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伙计在外迎客。他缩脖抄手徘徊门前,一边睁大机灵的双眼注视前方一边焦急的轻声自语:“杨哥哥怎的还不来?他是不是遇上了辽兵?珊姐让我一定要等他,到底是什么事情呢?大壮哥自从随杨哥哥投了云麾军便一直没消息,不知这次他会不会来?”
    小伙计正自寻思忽见两个书生策马而来,便待上前告知今日客栈歇业却发现那二人正是自己要等的杨哥哥与云麾将军,顿时惊喜不已。他故作迎客般大声道:“二位客官是住店还是打尖?”有意无意的看了眼延嗣,他继续道:“小店物美价廉食宿便宜。保管您二位满意而来尽兴而归。”
    延平每每巡城必在云瑞客栈歇息,故而认识这小伙计。他点点头:“两间上房,两壶好酒。我二人需在此住宿几日。”
    “二位客官请!”
    小伙计引着他二人左转右转,仍旧来到那日延嗣等人歇脚的客房内,顺手取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高兴的看看延嗣道:“杨哥哥!好久不见,小泥鳅想死杨哥哥了!前次是珊姐不让我显露身份,杨哥哥你不会怪小泥鳅吧。”
    小泥鳅兴奋的不停口,只将延嗣离开谭村之后所经历的事情问了个遍。延嗣想不到会在此遇见这个调皮的弟弟,自然也很高兴。只是他心中有事,便简单的说了些军中之事,随后望着一旁沉思的大哥问小泥鳅道:“城里出了何事?为何这般冷清?”
    小泥鳅握紧拳头恨声道:“还不是那些坏事作尽的辽兵?他们一进城便四处抢粮抓壮丁,还让各家各户拿人换粮,害死了许多无辜乡民。听珊姐说,是他们的皇帝要出兵开战。”
    “果不其然。”延平冷冷一笑,看看延嗣道:“他们到底是忍耐不住。七弟,看来咱们的确不曾白来。”
    “不错。”延嗣轻轻一捶桌继续道:“泥鳅,珊姑娘可有收到我的信函?她如今在何处?”
    “收到了,所以珊姐让我今天务必等到你。珊姐说,她与琼姐姐去办事,少则今晚,多则明后日必定回来。”
    闻听泥鳅提起飞琼,延嗣只觉心底一团劲气陡然升腾至胸口,令人窒息难耐。他“蹭”的站起身,快步走至窗边深吸口气,望着挂在枝头的那片片雪花似是自语又似在问小泥鳅:“她……她还好么?她开了这客似云来的云瑞客栈,日进斗金,盛名在外,当可开解她一片痴心才是。”
    “七弟,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应当明白。”
    小泥鳅不懂何为“开解痴心”,也没明白什么叫“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奇怪的看看延嗣又看看延平,挠了挠头道:“杨哥哥,你们歇歇,我这就去告诉虎哥。”
    见小泥鳅转身离开,延平起身走到延嗣身边和声道:“坚持与放弃同样艰难。若觉得值,便顺其自然坦然面对来日一切,哥哥们永远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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