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没有回头,开口问:“你那木屋,完成了?”他好久没来了。
素心在他对面坐下,浅笑道:“快了,到时候让你查收。”
杨广回过身,面对着也是一身黑衣的素心,深深看着她。
她眉宇间的舒展,眸子里的神采,让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雨天,那个坚定地说要做自己的暗器的“少年”。
经过了这些年,她的心,是否依然未变?
素心抿口酒,不做声,一看就知道他心事重重,且来到这里,必然是机密的大事。
“素心。”他低声说:“为何想到要到江南做生意?如果你能匀出时间精力,我,随你。”
素心和他坦然对视:“大哥,你仔细想想,杨素家族的生意,做到遍布全国,大隋国只要是稍有油水的地方,都有他们触爪!”
杨广眼里露出深思之色。
“若我是某地的郡长,杨素家的人在我的地头做生意,我会怎么做?我十有八九去刻意逢迎,全力配合!因为,这样,就可以保我长富贵。”素心替他把空了的酒杯斟满酒。
等他一饮而尽,她才继续说:“这样,就等于杨素家的势力,除了他们扶植的官员外,还随着他们家族的生意网络,伸到了每个角落!大哥,如果他甘心一辈子臣服于你,那我恭喜你了。”
杨广重重放下手里的酒杯:“没有我,哪有他们今天!”
“也许是我多虑了!我怎么觉得……他们效忠的,其实不是任何人,而是‘权力’这两个字。”素心冷静得很:“为何仗义每多屠狗辈?因为他们一无所有……呵呵,当他们有了几百个庄园,一堆儿女,出口挥手皆可呼风唤雨,遇到生死关头,他们还会不假思索地仗义么?”
杨广拿起个石榴,掰开了,露出密密麻麻晶莹的果肉粒,盯着看,不说话。
素心知道他该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就不再多嘴了,让他自己去做决定。她浅尝杯中酒,看着他紧紧皱着的黑眉,想起他那句:“……如果你能匀出时间精力,我,随你。”不由得心中升起无力感。
聪明如他,必然猜到了自己的私心,可他还是说:“我,随你。”
踢踢和凤启那边,固然是牵肠挂肚。
可眼前这个男人,到目前为止,还是她愿意为之粉身碎骨的人!
爱了就是爱了,完全没有道理可讲。
明知前路一片黑暗,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
“我知道你已经有了全盘计划了,放手去做吧,我信你。”他开口道,连详细怎么做都没有再问。
素心举举酒杯,嫣然一笑:“那咱做兄弟的就开始忙乎啦!对了,你今天来,不是为了去抓我买水果吧?”
杨广下意识地环顾黑沉沉的四周,拍拍身边的石凳,说:“过这边来,那边风大。”
等素心绕过石桌,过去他旁边坐下,杨广顺手拿起披风给她披上。
然后,他用仅仅可闻的声音,告诉素心今日在永安宫的所见和疑虑。
素心听完,一句话差点冲口而出,可又怕没证据,说出来影响太大,忙咬住下唇,想了想,才小声说:“连宫里的内线都察觉不到的,估计是很隐蔽的事……你真要查清楚,我只好去找欧天……你介意不?”
她隐身于此,是件几乎没人知道的事。如今要去找欧天,要他协助查宫里的隐私,就变相暴露了很多东西。
“要不,你把我安排进宫里,我想办法去查。”看到他一脸的谨慎,她又说。
杨广握住她的手,摇头:“说了你身为统帅,别总想着冲锋陷阵,多久才能学会呢?”方才素心的表情,让他有霎那的顿悟,他也猜到了多少,不过想证实一下而已。
“让别人去查,风险后患都太大。不值得……”她心中盘算了半刻:“我还是找欧天去,我有分寸。”
朝中的风云没有一天消停。
这日,杨坚传见杨广。
杨广被内使领着,直接来到杨坚的寝宫。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据他所知,大哥杨勇多年来,都很少有机会进入父皇的寝宫。
杨广一进门,看到父亲一身便服,端坐在正中,来不及细看,忙上前磕头请安。
杨坚沉声道:“广儿,不必多礼,坐吧。”
杨广的心跳了跳,父亲开口唤自己的名字,也就是说,今天是父子见面,不是君臣之间的对话。
他站起来,恭敬地在左侧的椅子上落座。
偌大的寝宫里,空荡荡,静悄悄,似乎没有第三者在。
“广儿,你的弟弟在益州都做了些什么,你可知道?”杨坚的语音平稳,听不出端倪。
杨广知道出问题了,定定神,小心翼翼道:“禀父皇,据儿臣所知,四弟治下的益州,民众安居乐业……巴蜀如此复杂的地带,百姓们能和睦共处,境内太平,可见四弟花了不少心思。”
杨坚随意地说:“你们兄弟几人,都是天之骄子,能管理好那巴掌大的地方,原是本份……人心啊!没有厌足,谁也不例外。”
杨广的心“砰砰”乱跳,忙站起来,躬身道:“儿臣惶恐!父皇所指何事?”杨秀在益州的举动,是否已经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父亲是否知道了自己知情不报?
杨坚望着自己最信任的儿子:“广儿,你身为兄长,维护手足,也是人之常情。不过,父母手足,孰重孰轻,你可曾衡量过?”
“父皇母后的如海深恩,又岂是其他所能比拟的!”杨广一字一句道。
“好!朕如今想听句真话,蜀王在益州,都做了些什么?”
“父皇。”杨广的手心里开始冒汗:“传言不可信,儿臣也不敢妄言。无论是谁,若胆敢冒犯天威,只要父皇一声令下,儿臣当即为父皇披挂上马,万死不辞!”
杨坚话锋一转:“今日接到在西南平乱的刘大将军奏报,蜀王坚持派他的亲信万智光到刘将军麾下,任杨武通将军的行军司马……他如此破坏我法纪,广儿,你说说,朝廷该作何定夺?”
春季,巴蜀南部的山民造反,蜀王杨秀上奏朝廷,要求出兵镇压。于是朝廷便派大将军刘哙以及上开府仪同三司杨武通前往,没想到大军进入巴蜀地带,杨秀一意孤行,强派自己的亲信万智光到军中,担任重要职务。
蜀王无权往朝廷派去的军队安插军官,这是严重的越权行为!
杨坚因此大怒。
退朝后,杨素和宇文述趁此机会,把杨约收集到的情报上报,说蜀王非但车辆马匹,衣服装饰都和皇上一样,还满王府的宦官;三宫六院比皇上齐全,最严重的是,蜀王私造浑天仪!
杨坚素知这个儿子有胆量有魄力,在朝中也有不少的人支持他,听到杨素和宇文述的私下奏报,不由得思潮起伏。
他估计杨广应该早就知道了这些事情,却对自己隐瞒得如此严密!一个儿子犯上图谋不轨,另一个最爱的儿子知情不报……
他的心情可想而知,因此传召杨广。
正好杨广今天因到中书省处理点事情,没有参加今日的朝会,不知道万智光一事。事前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此刻忽然被问到,马上意识到杨素等人多半会趁此机会,把杨秀打沉。那些事情,一定是他们捅到了父亲面前。
他暗暗深呼吸,谨慎地说:“依儿臣所见,朝廷该按律办事,首先撤去万智光的职位。”
“还有呢?”杨坚追问。
杨广垂下眼睛,恭敬地说:“父皇,儿臣是父皇的儿子,四弟也是父皇的儿子,父亲要如何惩戒弟弟,儿臣实在不敢妄言,儿臣唯父命是从!”
杨坚挥挥手:“朕苦心经营,这千秋霸业,最终还是要交到你们手上的!广儿,你该清楚这点。”
他顿了顿,语重深长地说:“有大家无小家。广儿,你身为太子,无论发生何事,要考虑的首先是江山社稷!你和勇儿,都是朕的亲骨肉,这次朕大费周章,废立太子,为的是什么?勇儿今天这样,朕的心,也会痛啊!”
听到父亲提及大哥杨勇,杨广背心凉飕飕的,忙跪下磕头:“儿臣目光短浅,有负父皇厚望!”
杨坚冷冷道:“你回去好好想想罢。”
杨广心中忐忑不安,再次磕头:“儿臣谨遵父命!”
从皇帝的寝宫出来,他边走边把方才的情景在脑子里,反复再反复过滤,越想越心情沉重。
经过御园的一角,一群女人映入眼帘。
宦官宫女们簇拥着两个身穿华服的丽人,一个身穿妃色襦裙,肩上披着薄纱的丽人,正在低声和身边那个明眸皓齿,身段起伏有致的女郎说话。
说话的是容华夫人,听者是宣华夫人。
这两个女人,脸上红粉绯绯,眼睛里水汪汪的,满脸春色,看起来气色好极了。
她们看到太子,都停下脚步,默不作声。
杨广大老远就冲着她们恭敬地行礼,心里微觉诧异。
曾听说,母后对这两个来自故陈国的女人,相当反感,而且一直弹压。父皇也很克制……
可是,她们看上去,一点都不象深宫里被冷落的妃子,反而,似乎很滋润的样子。
容华夫人挑起又弯又细的娥眉,打量杨广,矜持地点点头。
杨广淡淡一笑:“杨广给二位夫人请安。”
宣华夫人烟波袅袅的目光,落在杨广脸上,端庄无比地说:“太子殿下,多礼了。”
杨广给她们两个看得浑身不自在,微笑着拱手道:“杨广要事在身,先行告辞。”
容华夫人玉手轻扬:“太子殿下请便。”
杨广走出了很远,还感觉到这两个女人的目光,一直盯在自己的脊梁骨上。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