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音秋山月》第138章 初空的心意

    干燥的空气中漂浮着金色的尘埃，清晨的阳光穿过土格窗，细细密密地照在小姑娘的脸上，那光芒很温柔也很刺眼，花音醒来的时候，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除了肩膀和胳膊还有些酸酸麻麻的感觉，她发现身上一点痛的感觉都没有，就像健康人一样随时可以去打一场FTF比赛，这让她开始怀疑他们拿命捅了金蚁窝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噩梦，而下一秒她就意识到她的身周漾着一片让她熟悉的气息，清苦的，微凉的，她有些恍惚，隔了好长一会，她才承认自己正躺在一个人的怀里，准确地说，是她一直都在用他的胸膛当枕头。
    身上盖着的一条典型沙漠风格的薄毯被扔到地上，花音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
    “你你你……”黑袍的法师半坐在床头，他没有休息，花音看到他滚动的喉结她因此确信他是醒着的，于是她更加惊慌了，“你怎么在这里……”
    “你伤太重，我不好带你传送回去。”初空平静地说，“只能就近治疗，希望没给你这副愚蠢的身体留下后遗症。”
    这不是校二医院，也不是她家，在看到房间里那些简陋陈设以及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浮尘时，花音猜测这应该是圣火城里的一个小旅馆。
    活动了一下手脚，她的身体确实没有大碍了，又是药师的手段吗？花音想到自己已经是第四次还是第五次被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了，不得不暂时地忽略她心里憋了好久的一股气。
    “我现在好了，你可以回去了吧？”她有些心虚的低下了脑袋，如果她的脑子没坏，那今天应该是地相日，每周第一天，他是要回去讲课的。
    “那不重要。”他说，“我相信以那些一年级生的脑容量更乐意见到你的耀星出现在讲台前。”
    你的耀星，四个字他咬了重音。
    花音只能小声比比：“……你这是旷工。”
    “同样我相信，雨见宁愿见到我旷工，不然我保证我会让他把你们这学期的实践课都改成室内自修。”初空站起来，理了理袍子上被她压成一团的褶皱，语声嫌弃地说，“事实上我昨天夜里就打算回去，但有个人不让我走。”
    “……”
    这不科学！
    说好的于礼不合呢！
    花音无法想象自己昏迷时到底做了多少丢人的举动，此时此刻她只能掏出法杖试图打开一个传送门，“那我回去了。”她强硬地说，“我还真想听我的耀星讲元素学呢，我才不要旷课……”
    “小音。”
    他忽然叫她。
    然后刚刚凝聚成型的传送术就散掉了。
    花音手中的法杖吧嗒一下掉到了地上。
    她想把法杖捡起来，她想继续打开她的传送门，她想潇洒走人留给他一个头也不回的背影。
    可是她的眼泪断了线一样滚落下来。
    他从来都是颐指气使地喊她废物。
    或者就是不带任何名字称呼的一声“过来”，甚至只要他点点头，她就会屁颠屁颠跑过去，她永远知道他是在叫她。
    小音。
    除了在她弟弟出生之前的童年时光里父母会带着天生聪慧的她与她的奖状然后满脸骄傲地与邻居攀谈吹牛，她记忆中已经再也没有人能这么温柔的喊她小音。
    很多时候她甚至不认为自己是个女孩子，她吃苦，她拼命，她不顾一切地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为此她给自己披上浑身的刺、换上铁打的骨，她没日没夜埋在书海中，她早就不知道一个女孩子的正常生活该怎么过了，那都不是她可以渴望的。
    后来她有了爸爸，花辞树也喊她小樱，一样的读音，不一样的人，她深深清楚花辞树喊的那个女孩子其实并不是她，她不过是一个骗了他的替代品。
    后来她遇到了小兔，甜点、追星、小裙子、洋娃娃，小兔完美诠释了一个女孩子应该有的生活细节，她听到他喊她小兔，她因此认为他们才是完美的，小兔身上永远带着水果的香甜，可她身上只有训练后的汗臭和没时间洗澡洗头的日常脏乱的外形，只有无处宣泄的丑陋嫉妒和她对他不该产生的……同样肮脏的感情。
    她已经忘了自己是一个女孩子了。
    可是他现在喊她，小音。
    他喊的不是花辞树的女儿，是她。
    伴随着这两个字出现的，是迟来的委屈、心酸、激动、不甘……无数汹涌陈杂的情绪一瞬间就将她的自尊和理智冲垮决堤。
    “过来。”他开口又是两个字。
    小姑娘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她低着头，脸上已经湿了一片，她走得很慢，直到被他一把拉到跟前，他的大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她确信这里也没有任何该死的万华镜，她听到他一声叹息。
    “你可知为何我从不与你以师生相称？”
    面具后的声音如冰凉柔滑的天鹅锦缎，“不知道。”她摇摇头，是师生还是朋友，都不重要，她想，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听到他这么好听的声音了，尽管她知道那不过也就半个夏天，但小兔的出现就像是掠夺了她往后余生里的全部时光，直到这一刻，她才仿佛回到了从来没有小兔存在过的岁月。
    “因为你最想学的东西，我教不了你。”他望着她的乱蓬蓬的头发，竟然伸手替她把两缕打结的刘海别到耳后，这让她看上去显得精神了不少。
    “本源之力吗？”花音低低地自语，她还记得她昏倒之前感受到的那阵惊天动地的法术波动，那就是他无敌于世间的力量所在，也是她印象中他第一次全力出手，在他为了她面对成千上万的蚁兽精锐之时，可她昏过去了，很遗憾地没能亲眼见到他那样帅气的样子，并且她还以为她醒来时免不了又被他一顿臭骂顺便扣上几百分，毕竟当时他是那么生气。
    但他现在却抱着她，只是叹息：“操控第八元素的力量，我无法分给你，我一直为此愧疚。”
    “你不用那么……”花音从没想过初空这么骄傲的人竟然会用一副充满歉意的口吻与她说话，她急了，“你又不欠我的……”说到后面声音又渐小，“反而是我欠了你很多，我都不知该怎么还……”
    “小音。”他打断她，“跟我回一趟十二夜海吧。”
    “干嘛？任课教士主动旷工，还怂恿学生一起旷课？”
    “后土之髓我拿回来了。”初空耐心地解释道，“我们开始锻造吧，我相信我的实验室是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
    “哦。”花音把羽蛇神杖交给他，“其实我不需要那么好的法杖，我是说，你完全可以……另作他用。”
    但初空不由分说地把万华领悟给了她：“这段时间你先拿着防身。”
    花音不肯要：“那你怎么办？”
    初空很骄傲：“我还没有废物到需要依赖法杖的程度。”
    好像又回到了让她格外喜欢的那个他，她抹了把眼泪，笑起来：“我也不需要啊，怎么说得我就是废物似的。”
    “现在世道不太好。”初空却正色道，“死灵法师虎视眈眈，战争迟早要来，你以后不可一个人乱跑了。”
    “不一个人？难道你陪我吗？”花音刚想提到他的时间都被小兔霸占了，又忽然想起小兔不止一次抱怨说开学以来连她都很少看见初空在家里……所以他是真的很忙？
    “在忙一些事情，”初空说，“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花音没有追问他在忙什么，乖巧地让他牵起了她的手，跟他一起踏入了通往瀚海故土的传送门里。
    经过一段漫长的空间折叠和颠簸，花音的双脚直接踏在了她曾于小船上见过的那座孤独的领主居所门口。
    沿着蜿蜒的楼梯往下，穿过光线昏暗的命运大厅，花音没来得及去欣赏他留在这里千年时光的痕迹，两人已经顺着空旷潮湿的石阶进入地下回廊，最后来到一处大门紧闭的实验室门口。
    暗影之所。
    传说中堆满瀚海领主毕生馆藏的地方，也是联盟的隐形侦察机永远飞不进来的地方。
    不过比起实验室里的东西，更吸引花音的是大门口的衣帽架上挂着的一套看上去十分华贵的长袍。
    “这就是瀚海领主服？”长袍上蒙了一层灰，花音还是能看出长袍的样式和先觉广场那座雕像的穿着无异，顿时就有了心思，“你什么时候能穿给我看看？这么好看的衣服，你穿起来肯定很帅！”
    “以后再说。”初空顾自开门进去，花音跟在他后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数十排的架子，架子很高，一直搭到实验室的顶部，五花八门的杂物堆叠在架子之中，封皮残缺的绝版文献、形状诡异的古代法器、秘境产出的艺术品、不知职业的技能书、拍卖行里绝对买不到的稀有染料、以及装着无数珍贵材料的瓶瓶罐罐……这些东西没有一样是可以被收纳术折叠保存的，贵重程度可想而知，也难怪初空看不上市面贩售的那些东西了，甚至根本不需要像南波万那样用黄金和珠宝来装点自己——当一个人富有到足以睥睨一切之时，也是返璞归真之时，这一刻花音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代狂徒”这个称号的重量，这都是他千年来踏遍天际十万秘境搜刮来的财富啊，她羡慕的想，那些时光里要是能有她在一起该多好。
    初空带着小姑娘来到一个熔炉前。
    “武器锻造，成功率不在于时机与步骤的精准，而在于对材料本身的把控。”
    像是一堂特殊的实践课，初空一边讲解，一边指挥花音点燃了熔炉。
    “这……和哈瑞思莱斯教士讲的完全不一样啊。”小姑娘诧异地说，“上学期的法杖制作期末考点都让我们默写每一个锻造步骤的时机和过程呢。”
    作为一个考了满分的优秀学生，花音现在还能背出不少，比如不同的材料针对不同的熔点，在256度时，必须投入提升法术强度的材料，在379度时，必须投入影响法术冷却公式的材料，而专门用来提升暴击率的稀有材料必须在熔点处于648.2～648.5之时用最快的速度放入，而且不同的材料还有不同的熔点精度要求，放早则武器直接被毁,放迟则整个熔炉全部爆炸。
    就算所有步骤按照精确操作，还有成功率在里头，成功率取决于材料的属性与武器胚胎的相和性，以及锻造者用来解决材料属性冲突的实力与理解力，越是技艺高超的武器大师，越能把失败的可能性减少到最小——但是天际名人录上记载的那些武器大师，也最多只能锻造出同时拥有三种属性的武器，地水火风四属合一，那是相当于施展大时空术的难度了，历史上从没有哪个武器大师能成功锻造过。
    即使是羽蛇神杖这样的天然四属胚胎，第一把也只是给陆渊提供了许多法术公式的灵感，第二把直接被雨见和伏尔甘拆成了材料，第三把制成了万华领悟，万华领悟却是单一的水属性法杖，第四把才升级了两个属性，主人自己就挂了……
    “你把四种属性的材料都投进去，成功率是多少啊？”花音歪着头看着初空将羽蛇神杖、狱火之精、烈风之息、冰雪之心、后土之髓各自置放于熔炉上方，“万分之一有没有？”
    “对于你们而言，百万分之一都没有。”初空大袖一挥，狱火之精首先融化成了一团火元素能量本体，“对我而言，”他用他一贯骄傲的语气说，“是百分百成功的。”
    “为啥？”
    “因为你们是废物。”初空嘲讽归嘲讽，手中却是极其仔细地淬炼着那团狱火精华，他的手指真好看啊，那么修长那么白，连海极石（注1）都能轻易烧毁的狱火精华在他手中就像棉花一样温柔无害，花音蹲在一旁默默地流了会口水，然后她看到星星点点的银色光芒在他指尖闪烁流转，融入那团狱火精华后，很快引出一丝丝的杂质黑烟，滋滋响着蒸发在空气中，花音看明白了，初空这是嫌狱火精华还不够精纯，在用第八元素念的力量淬炼它们。
    ……别人确实做不到。
    过了一个小时，初空又用同样的手法将烈风之息、冰雪之心和后土之髓都淬炼了一遍，这是一个冗长又枯燥的过程，初空偶尔会与花音说一些他自己研究的武器锻造技巧，但更多时候他是沉默的。
    花音也就托着腮坐在一旁安静看着他，熔炉的火光在他的面具上映出一片辉煌的金色。
    这样的时光真好啊，没有那么多争吵也没有那么多脾气，花音忽然开始想到，如果这世上没有小兔就好了，他就完完全全是她一个人的了，可是很快她就意识到这种念头很不道德，她绝对不能这么想。
    无奈地挠了挠头发，花音在抬头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实验室的最顶上悬挂着半块质地奇特的绸布，和伊卡洛斯身上穿的似乎是同一个料子，但没有那个娘炮那么花哨，绸布尚是它本身的纯色——如果不算那上面星星点点的光芒的话，花音觉得那些银色光芒很是眼熟，不，这不可能，她摇了摇头，没人会疯狂至此。
    “那是？星罗辉月绸？”小姑娘忍不住问他的同时，找到了另外半块绸布已经做成了半件像是斗篷又像是长袍的衣服，衣服挂在实验室的另一端，没有袖子没有领子和帽子，所以她确信那只是一个半成品，但她脑子里已经想到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小姑娘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你还做衣服？准备穿给我看吗？”
    初空却说：“给你的。”
    “啊？”
    “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面具后的声音有些生涩有些踌躇，但似乎蕴含着某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该死的他肯定对我用了什么精神法术攻击，花音恨恨地想，她竟然连一个拒绝的词都说不出来！
    {注1}海极石，一种吸收千年以上的地、水双元素精华而形成的矿石，拥有普通地钢石千倍以上的硬度，常用于制作百万攻击以上的测试板供以各职业的顶级水准考试，也会被制成终极炮台、高达、防具等制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