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走到了邠州,彭参军他们要去天德军报到了。分别前,彭参军一再邀请乐城跟着他去见见那个岑都尉,乐城推辞不过,只得跟着彭参军前往。
岑都尉走到乐城身边,看了看,随即让彭参军等人退下。乐城笑起来,原来这个岑都尉就是岑参。
岑参见了乐城问道:“老实说,你到底是何人?”
见乐城疑惑地看着自己,岑都尉接着说道:“韩将军早在华阴就战死了,如何会跑到陇州?你送的一定是薛将军的灵柩!”岑都尉一拍桌几站起来。
乐城吃了一惊,她紧张地瞪着岑参。岑参看看乐城,忽然呆坐下来,喃喃地说道:“还真是薛将军的灵柩!”他忽然泪流满面,向乐城打听薛将军是如何战死的,乐城只得讲述了经过。
岑都尉听完痛哭不止,捶胸顿足地说道:“薛将军是我大唐的战神,战死沙场也是死得其所,只是没想到死后竟会如此凄凉!”他忽然跪在乐城面前,说道:“多谢你送薛将军魂归故里,在下替我朝全体将士感谢你。”
乐城急忙扶起岑参,说道:“岑大哥此话真是折煞在下,薛将军为国捐躯,我送他回去是应该的。”岑参站起来,擦了擦眼泪,接着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封二说你是他的朋友,怎么你跟浏漓院的莘儿也认识,又跟薛将军相熟?你又认识彭参军,你真是韩成的侄子?”
乐城笑了笑,她觉得毕竟跟这个岑参不熟,于是还是声称自己是韩成的侄子。岑参点点头,接着问道:“既然你从新皇那边过来,可否听说过边令诚此人?”
乐城愣了一下,她想起来应该就是那个在草原上被新皇杀掉的那个人,于是告诉了岑参。岑参大笑起来,说道:“高帅,封将军!你们的大仇在下给你们报了!”
乐城纳闷地看着岑参,忽然问道:“岑大哥,你确认是边令诚后来截杀了封家兄弟的?”
岑参点点头,看着乐城问道:“不错,我一直效力于高帅麾下,和封家大公子是同窗,不过你是怎么认识封将军家的二公子?”
乐城说自己是封二的好友,从小玩到大的,就是自己掩埋了封家兄弟。岑参叹道:“那我替封家感谢你了。”
“是我要替封二感谢岑大哥。”乐城说道。
岑参摆摆手,说道:“高,封二位将军都是我的恩人,我能有今日,还多亏当年封将军的提点。可惜高、封二位将军,一直为国尽忠,一心平叛,却不想被边令诚这个阉人所害,冤死潼关,我发誓要为他们报仇。”
说到这里岑参气得一拳砸在桌几上,他继续说道:“后来我多方打听,得知这个狗贼贪财,所以我略施反间计,让心腹扮成安禄山的人,以重金诱惑他出卖新皇逃亡路线,预设计除掉这个狗贼,没想到居然成功了。”
岑参笑着说道:“哼!这个狗贼,到死恐怕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乐城真是佩服这位岑大哥,她给岑参施跪拜之礼,感谢他为封二一家报仇雪恨!岑参上前扶起她,再次感谢她送薛将军回乡,然后嘱咐乐城多加小心,前面道路会更加难走,会派人和她一起护送薛将军灵柩回蒲州……
在邠州休整了几日,乐城告别了岑参和彭参军一行人,继续往前走。岑大哥果然所言不虚,前面路多是高山深沟,道路难行,所幸岑大哥派了两名军士一路护送,还算有个帮手。
乐城驾着车艰难地行走在山间沟谷之中,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寒风凛冽,天气多变,山谷间道路异常坎坷,乐城的手常常被缰绳勒的开裂,疼痛难忍,可是她只能自己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往前走。
翻过一座山前面还是一座更高的山,仿佛永远走不出这崇山峻岭。后来她已经麻木的头脑不敢去想还有多远,还要多久,怕自己坚持不下去,只能低着头一步一步往前走。
回乡的路如此漫长,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乐城从凛冽寒风中一路坚持向东走。直到某一天,她忽然觉得风中有了一丝的暖意,抬头看到前面有平原出现,有了村舍的影子,隐约听到鸡犬的叫声,连山风都激动地不停围着车打转。
经历了漫长的孤寂与恐惧,绝望与困苦,寒冷与饥饿,凭着对故乡江南的热切的向往,乐城从冰天雪地走到了春暖花开,从荒无人烟走到了乡间小路,从崇山峻岭又走到了广阔平原。
当枝头又发嫩芽,山野又开遍鲜花时,乐城终于走到了蒲州。辞别了护送的军士,叩开薛府大门,走进开满杏花的府苑,乐城终于看到了将军反复描述的老家庭院,一切如此熟悉,似曾相识。
又见到了薛夫人,她伫立在繁花丛中,依旧明艳秀丽,温婉动人;依旧落落大方,举止优雅。
看到乐城,薛夫人却几乎不认得了,她犹疑地辨认了半天,才确认站在眼前的这个少年的确是乐城公主。
薛夫人印象中的那个清澈纯真,腼腆羞涩的小姑娘,如今已经长大成人。黝黑粗糙的脸颊,冰冷坚定的眼神,风尘仆仆的衣衫,已经说明她一路走来的艰辛。
薛夫人心疼的拉过乐城,说道:“傻孩子,一定吃了不少苦吧,我替薛府上下感谢你,感谢你送他回家,谢谢。公主殿下,快随我去后院吃饭休息吧。”
这是一座典型的青砖黛瓦的北方府苑,肃穆而规整。沿着回廊走到后院中,乐城终于看见将军常说的那颗老杏树。硕大的树冠开满粉白的杏花,微风吹来,花瓣簌簌而落,地上铺满了落英。
整个府苑中弥漫着杏花的香气,清新香甜,令人陶醉。一位白衣少年正在院中习武,稚嫩的挥舞着一杆木枪。
这就是将军成长的地方,那个孩童应该是将军的小儿子。乐城走上前,站在一旁看着那孩子。
“晋儿,快来见过公主殿下!”薛夫人唤道。那孩子收了抢,走上前给乐城行礼。乐城看看这孩子,长的象薛夫人,白皙清秀,只有嘴角隐约能看到薛将军的影子。
乐城蹲下来微笑着看着晋儿,问道:“怎么?不认识我了,在长安时我还抱过你呢。”
晋儿用极其陌生而惊愕的眼光打量着乐城,他看看母亲,还是摇了摇头。
“公主别介意,那时他还太小,肯定是不记得了。再说你也长大了,变化这么大,他又如何认得出。”薛夫人说道。乐城点点头,跟着薛夫人来到偏厅洗漱用餐。
好久没照过镜子了,乐城洗漱完毕,看到镜子里的的人吓了一跳。她惊愕地审视着镜子里的人,黑红的脸庞,粗糙的皮肤,尖瘦的下巴,眼睛里是冰冷凶狠的目光。这就是现在的自己吗?乐城简直不敢相信,短短半年多,自己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
不过当她看到自己满是硬茧,黝黑粗糙的双手时,她不再怀疑,这就是自己,一个经历了家国风云突变,在仓皇逃难途中拼命厮杀,在荒野中度过酷暑寒冬的那个长安小公主,如今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梳起双环望仙髻,换上了长裙披帛,然而乐城已经难以变回公主,怎么看都是个乡间的村妞。乐城也觉得自己已经不适合再穿这样的女装了,但出于礼貌,还是穿着见过了将军父母。
这真是一个让乐城不知所措的场面,看着白发苍苍的二老悲恸号哭,自己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二老。将军的儿女惊恐地被人领着给自己行礼答谢,乐城也只能说几句场面上的话,连自己都觉得十分尴尬,只得匆匆告辞回房休息。
薛府上下忙乱起来,薛夫人有条不紊的安排将军的祭奠,她似乎异常的冷静,就像是安排着与己无关的家常事。指派人手搭设灵堂,采买祭品,安抚公婆,招待来客,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夜色深沉,送走了所有来祭奠的人,薛夫人疲惫地来到灵堂,点燃一束香烛,插到香炉里。恍惚地看着那微弱的烛光摇曳,两行冰冷的泪水终于缓缓流下,她靠着夫君的棺椁,打开乐城带给她的信。
借着昏暗的烛光,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薛夫人看完,呆滞地坐在蒲团上,信从手中滑落,被风吹到厅堂的一角。然而她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任由夫君的绝笔被风吹得四处飘荡。
恍惚间看到将军来到面前,对着自己微笑着说道:小枳,我也该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说完转身消失在空荡的回廊尽头,身后满是飘舞在夜空中的杏花雨。乐城倏地坐起来,原来是个梦。
乐城披上衣服,走到屋外。夜空浩瀚悠远,繁星闪烁,一轮新月挂在遥远的天边。见灵堂烛火摇曳,乐城缓步走入。刚到门口,乐城就看见两页信纸飘过来,乐城捡起来一看,正是将军写给夫人的信。
“夫人,这是将军给你最后的信件,怎么能随意丢弃,万一被烛火烧了,就没有了。”乐城走到夫人面前有些气愤地说道。
薛夫人看了看乐城,擦掉泪痕,站起来看着乐城,淡淡一笑,说道:“公主殿下说的是,这是你千辛万苦带给我的,我是该好好保存。”
“不是我千辛万苦带的问题,这封信可是将军的绝笔,他生前嘱咐我一定要带给你,夫人难道对将军最后的信件就一点不珍惜吗?”乐城质问道。
见夫人无动于衷,乐城接着说道:“从我进门,你一直都没问过我将军是怎么死的,将军留下什么话没有,他最后的日子是怎么过的?难道你对将军就没有一点感情,可怜将军临死前还念着你。”
薛夫人缓缓转过身,看着乐城,微微一笑,说道:“是吗?他还记得有我这个夫人?”乐城气得憋了半天,才压下火气,转述了将军在草原给她说的话。
薛夫人听完轻笑一下,“亏欠,他亏欠的人多了!他的双亲,这些年他有几天能在堂前尽孝,如今却让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的孩子,打出生就没见过他几次,更不要说关怀教导了;最可怜的是我的小玉,病死埋了他都没回来看一眼。这些年来,我独自抚养孩子,孝敬双亲,过的什么日子,你个姑娘家是无法理解的!他若心里有这个家,就不该从边关回来后,还在长安滞留不归,跟那个公孙大娘纠缠不清。”
乐城气得拿着信说道:“将军不是在信上都给你说明了吗?不是他不想回,是辛帅要求他留在长安。只要看着将军还在长安,突厥就不敢轻易发兵陇右!”
乐城激动地接着说道:“师傅是爱将军,想嫁给将军,照顾他;可是将军只是把师傅当妹妹,从来没有爱过师傅!其实将军一直都爱的是你,他只是不会表达。可怜的是师傅,虽才情万丈,重情重义,却始终不得所爱之人!将军临终前已经神志不清,可依然念的是青妹和蒲州,不是祺妹!”
“我的夫君,他的秉性我还是知道的。他不是不爱你师傅,是不能爱!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什么出身的人才能踏进薛家的门!就算是他心里有我,就算他留在长安是为了边关安定,可是于我有什么用呢?我还不是孤苦一人,独自支撑着这个家。”薛夫人傲然地说道。
“那你当年为何不带着孩子留在京城,留在将军身边,照顾他,兴许他的身体会好起来。你肯定不知道将军那时病的多厉害,几乎每次发病都要死掉,可他不想让家里人为他担心,他不让韩大叔告诉你们;要不是师傅到洛阳请来慧能法师为他医治,将军恐怕早就不在了。将军最后连马都骑不了,还要强撑着迎敌……”乐城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我也想留在他身边照顾他,可是身为长媳,除了侍奉夫君,还要孝敬公婆,还有这一大家子的事物需要我去管理。我留在长安,那薛家这么大的家业谁来管理?他总说是为国戍边,不能回来操持家业,公婆又上了年纪,只有靠我了。我的苦,又找谁去诉说?”薛夫人流着泪说道。
薛夫人说的也是在情在理,令乐城无言以对。她看着薛夫人,沉默良久说道:“是大唐亏欠了夫人,亏欠了将军,亏欠了薛家,对不起了!”说完她对着薛夫人鞠了一躬,转身准备离去。
薛夫人却忽然跪下,对乐城说道:“对不起,公主殿下,是我说错话了,大唐没有亏欠我们薛家!没有大唐,哪来的薛家!我们全家都感念公主的恩德,没有公主殿下,夫君他就只能马革裹尸,葬身沙场,做个孤魂野鬼了。”
乐城摇摇头,说道:“将军为国捐躯,送他回来是应该的。只是你这样满腔怨恨,让将军如何走的安心?我还想问一句,夫人嫁给将军后悔吗?”
薛夫人愣了一下,低着头说道:“当年得知薛家选中我做儿媳时,我也是欣喜若狂;要知道那时蒲州城的适龄女子,哪个不想嫁给才貌双全的薛家大公子?新婚初始,我们也是形影不离,恩爱和睦,那时我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可是后来,他去了长安,又去了陇右,这些年就没回来几次。当年他得胜回长安时,风光无限!可我却在家里提心吊胆,担心他被圣上召为驸马,或是哪个权臣家看上他招为佳婿。那种日子,你不知道有多难过!所以公主殿下,嫁人还是要嫁个平凡之人,一起平淡过日子才是实在的。那个薛履谦,也是不顾家的吧,让你经历这样的艰险,来到蒲州。”
乐城听薛夫人这么问,才想起自己的驸马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经历这么多苦难,乐城竟然没想起要依靠驸马,毕竟相处时间太短了。
不过乐城还是不认同薛夫人的话,问道:“夫人真能忍受平凡的日子吗?不做薛家的掌家夫人,将军不是将军,只是一个平凡的人,过着平庸的日子,每日除了柴米油盐别无他事,你真的能忍受吗?”
薛夫人听乐城这么问,不禁愣在那里,无言以对。
“记得皇兄对我说过,一个人享有多高的荣耀和地位,就得承担多大的责任和压力!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夫人既然作为将军夫人,那就得承担将军夫人应该承担的责任!所以我劝夫人还是不要如此怨愤。将军生前已经对你深感愧疚,就不要让他死后难安了。”乐城说完转身离去。
起风了,院中的杏花随风在夜空中飘舞。乐城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英俊少年,带着对未来无限的憧憬,从这里奔向长安,投笔从戎,建功立业,成为一代名将!
多年后,伤病缠身,战死他乡,在娇妻的怨愤和孩子们陌生的眼神中魂归故里。这束束如雨飘落的杏花,是将军心里的泪吗?
在鸟语花香的晨风中,乐城来向薛夫人告辞。尽管薛夫人极力挽留,告诫乐城再往前走都是叛军的领地,可是乐城还是坚持要去江南。
离别时,她还是忍不住想知道自己的驸马到底怎么样了,虽然只是匆匆相处几日,但他毕竟还是自己的驸马,还是为大唐平叛,怎能不闻不问,于是向薛夫人打听薛履谦的情况。
薛夫人告诉乐城:薛履谦并不在蒲州,已经随父前往庆州,投奔嗣岐王李珍帐下。乐城笑了笑,看来自己的这位驸马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这也许正好,自己可以继续南行。
乐城还想打听师傅的去处,可是鉴于薛夫人如此怨愤,只得悄悄找到吴妈打听。吴妈犹豫良久,只是说公孙师傅确实来过薛府,之后去了哪里她并不知晓。乐城很失望,只得辞别薛夫人准备启程了。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乐城辞别薛家,牵着马,带着山风,离开蒲州,离开将军的故乡。薛夫人送她到村口,临行前,薛夫人还是告知乐城她听说公孙师傅去了许州。乐城谢过夫人,继续赶路。
“公主殿下,若是见到你师傅,代我谢过她,谢谢她这些年对夫君的照顾,愿你一路平安!”薛夫人在身后说道,乐城转身微笑地朝她点点头,看来薛夫人最终还是放下了和师傅的恩怨。
春光正好,乐城策马前行。路两旁满山都是盛开的杏花,清冷的山风吹过,花瓣如雨般簌簌落下,飘落在乐城的身上。
回头遥望,她仿佛看到:在漫山遍野盛开的杏花树丛中,将军金甲红袍,银枪白马,奔驰在家乡漫天飞舞的杏花雨中。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