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歌就在东山岭下扎营,和那日苏的兵一起巡逻埋伏,只要东山岭上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能及时上去支援。那日苏十分勤勉,每日都起得很早,在营里练武,他使的也是一把长鞭。看起来比千落的长鞭要长上很多,是牛皮编织而成的。凤歌日日早起,几乎都能碰到他。
到哲里的第三日,凤歌起得很早。按照推算,吐蕃的兵现在也该到了,全营上下都很警觉,那根弦紧紧地绷着,丝毫没有松懈。凤歌早起练武,正好碰到那日苏在使鞭子。他的鞭子使得很好,翻云覆雨犹如身体的一部分,无论是从远处取物还是劈打斩杀,都凶狠十分。凤歌看他使得灵活,不禁叫好:“将军的鞭子使得出神入化,如同你身体的一部分了。”那日苏听到赞赏,顿时停了下来,摸了摸后脑勺,嘿然笑得:“你客气了,昨天我见过你舞剑,我下辈子可能才能有你舞得那么好。”
凤歌笑道:“我能看看将军的鞭子吗?”
那日苏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双手将鞭子递给凤歌。他接到手上,才看到这条鞭子是用牛皮有特殊的技法编织而成,每一根牛皮上都串了无数细小的棱角分明的小铁片,那些铁片都是开过刃的刀,虽然小,但是密密麻麻串满整条鞭子。如果鞭子沾到身上的话,那些铁片就会嵌进血肉之躯里,顿时皮开肉绽。凤歌道:“将军的鞭子好精妙,是何人所制的?”那日苏道:“是我自己打的,普通鞭子全靠手劲劈力制敌,前线对战,会受到很多限制。如果在里面嵌入铁片,只要鞭子沾到的地方,决计会撕下一块肉。所以我编织了一条这样的鞭子。上面大概嵌了两百多个开了刃的铁片。”
凤歌拊掌称好:“将军的想法真是绝妙至极。”忽然想到托娅也有一条鞭子,只不过是银鞭,于是问道:“托娅的鞭子也是将军编的吗?”一听凤歌提起托娅,那日苏的神色微微有些不自在,他顿了顿,方道:“二公主的鞭子是我做的,只不过不是编织的。”
“那是如何打造的?”凤歌追问。那日苏道:“二公主使鞭子,会受到力度的限制,如果她用我这种鞭子,如果对方是成年体健的男子,那么他如果咬牙截住鞭子,用同等的力道还回去的话,二公主几乎没有还手之力。所以她的鞭子是用无数的银片制作而成,那些银片就像鱼鳞,下端打造成刀刃一样,上端穿孔,再连接起来,鞭子中间做个机括,机括开关就在鞭子的把手上。把手又备有系带,对仗时她可将鞭子绑在手腕上以免脱落。按动机括则是杀人的利器,被人掣肘时也不至于反而成自己的累赘。”
凤歌听完之后,更是称赞不已,世上居然还有心思如此细腻的男子,制的兵器也如此与众不同。他将鞭子递还给那日苏:“将军奇思妙想,凤歌佩服佩服,只是鱼鳞长鞭如此好,将军为什不也使鱼鳞长鞭?”那日苏将鞭子别回腰间,说道:“鱼鳞鞭虽然很稳妥,可是在战场上使用终究不便。况且,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就算死了又怎么样?可二公主不一样,她天生娇贵,就算在战场上,也该被小心呵护。”
他眼中有了柔情,凝睇着远处的雪山,变得温柔无比。凤歌问道:“要做一条鱼鳞长鞭恐怕要很费些功夫吧?”那日苏点头:“鱼鳞长鞭总共用了大大小上万片银片,为了做出来的鞭子能够顺滑趁手,每一片银片都必须光滑,大小也得合度,很费功夫。我前前后后将近用了四年功夫,才将银片做完,后来还要研究机括,更是费工夫。二公主八岁开始学鞭子,直到她十三岁,我才将鞭子交给她。”
花了五年时间,就为了做一条鞭子,怪不得凤歌看到托娅的那条长鞭闪着润泽的光芒,一看就是十成的上等货,这是凝聚了那日苏五年血汗的作品。凤歌佩服得很,连连道:“凤歌这辈子恐怕也难以望将军的项背。”那日苏转过头看着他,微微皱了皱眉眉:“你要看什么?”凤歌不禁哑然失笑,自己一时间说得痛快,忘了他一个回鹘人听不懂中原的成语,又解释了一遍,道:“我的意思是我这辈子恐怕都不及将军。”那日苏哈哈大笑,又说:“二公主回来之后,跟我讲过你的事情,能从契芯三百死士中数次将她救出,仅凭这一点,将军便是人中豪杰。二公主那样的功夫,都难免被他们重伤,可见凤将军实力不假。”
凤歌道:“只是恰巧是在我的地盘上,回鹘死士有所顾忌罢了。”那日苏忽然转过身,恭恭敬敬地朝凤歌做了一揖,道:“这几天,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向你致谢,可你忙军中之事一来二去有所不便,到现在才有机会向凤将军道声谢。”凤歌见他对自己行了军人最高的大礼,慌了神,忙去扶他:“将军这是做什么客气?”那日苏缓缓抬起头,道:“多谢凤将军救了二公主的性命,从此以后凤将军就是在下的恩人,只要有使唤的事情,凤将军只需吩咐一声,我一定刀山火山在所不辞。”凤歌嘿然笑道:“将军客气了。”那日苏忽的板着脸,一脸严肃地看着凤歌,一字一顿道:“凤将军,咱们回鹘人说出去的话就像是高山一样,不会是玩笑的。”凤歌见他执意不肯起来,只得虚声答应:“将军先起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那日苏拍拍胸脯:“一言为定。”
那日直到下午,东山岭都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按照他估算的,就算吐蕃士兵走得再慢,这日也该到了。可是埋伏在山这边的士兵总是来报,吐蕃的士兵不仅没有出现,就算是百里之外,目之所能及的地方,都吐蕃士兵的影子。凤歌隐约觉得事情不妙,或许另有变数也不可。
下午黄昏残阳映照在整个草原上,大地一片金黄。凤歌和那日苏正在营帐里研究此地的地图,外头忽然有回鹘小兵匆忙进来:“将军。”那日苏凝眉:“出了什么事,这么慌张?”小兵磕磕绊绊道:“是吉亚和乌尼尔,它们回来了。”那日苏一听到这两个名字,神色也变得慌里慌张,“嚯”一声站起来,问:“它们在哪里?”小兵指着营帐的毡帘:“就在外面。”那日苏像是丢了神,冲了出去。凤歌不明所以,也跟着走了出去。
璀璨的长空,盘旋着两只巨鹰,它们在营帐上空不断盘旋。那日苏将食指和拇指圈成一个圈,塞进嘴里吹了一口,三长两短,那两只巨鹰一声长嘶,一个俯冲下来,掀起一阵风。那日苏张开左臂,两只巨鹰熟稔地降落他的小臂上,一只停留在他的肩头。他凝眉,去检查手臂上那只巨鹰的毛发,道:“不好,孟甸出事了。”凤歌的心顿时吊了起来:“什么?”那日苏道:“这两只鹰都是二公主养的,我们曾经约定过,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就让它们俩回来。”
凤歌悚然色变,加错的军队到这会儿还没有到哲里来。难道当时加错没有离开孟甸,而是在蛰伏起来,只等凤歌他们一走,便攻打回去?可他转念一想,加错这样做很不符合常理,现在哲里这边的战事一触即发,吐蕃大军在孟甸多待一天,那哲里的形势也就越紧张。况且加错如果真的将全部兵力留在孟甸,大战过后必会有所折损,难道他就不怕已经休养了好几天的大军突然折回去?作为一个主帅,不会如此轻易做这么粗糙的决定。他下意识想到,这是加错的一个圈套。
那日苏的眼睛都变得绯红,转身跺脚恨恨地传令道:“命东山岭的三千将士即刻撤退,整理行装,一刻钟之后,咱们回孟甸支援。”凤歌忙拦在他面前,道:“将军,现在不能回去。”那日苏怔忡了片刻,转过身问凤歌,言语中颇带了些许怒意:“凤将军,你说什么?”凤歌转身回到帐里,抓出刚才还在研究的地图,指着上面的孟甸道:“咱们这里马上就要开战,吐蕃士兵如果不来支援,契芯将会孤立无援,将军可有想过,如果你是加措,你是继续留在孟甸报一战之仇,还是火速赶来支援?”那日苏凝目:“你的意思是?”
凤歌指着东山岭,点点头:“我想过,如果我现在是加错的话,肯定已经料到西山岭下面埋伏重重。他的大军长途跋涉了这么久,本来就人疲马乏,上次又在孟甸经过那场混战,元气大伤。现在硬要攻打东山岭,必定会又添新的折损。”那日苏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他是故意在派人攻打孟甸,实际上是想要我们回孟甸支援,他好不费吹灰之力进入同罗?”凤歌眸子一沉:“我们中原人管这叫声东击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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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苏的左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抠进自己的掌心:“那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凤歌手往地图上一点:“他们不是来了个声东击西吗?那我们就来一出围魏救赵。”那日苏不解:“什么意思?”凤歌指着孟甸道:“加错对这儿发难,是为了吐蕃大军能从东山岭顺利进入回鹘。我敢断定,吐蕃的大军现在大部分都在东山岭外,孟甸的只有一小部分,和托娅交战,我们现在掉头回去,铁定钻进了他设下的套子里。要解孟甸之围,咱们马上向契芯开战。”
那日苏双手重重一击:“这样一来,吐蕃大军肯定会立即前来支援契芯!”凤歌沉眉,将地图揣进怀里:“没错。”那日苏眼神中透出些担忧:“可如果我们的推算有错的话,二公主他们怎么办?”凤歌心中微顿,片刻后方道:“将军也是军中之人,应当知道战场凶险的道理。就算推断有错,二公主他们陷入危险之中,咱们现在回去也于事无补。于国于理,都得及时止损,进攻契芯,是我暂时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将军有何见解?”那日苏抿了抿唇,因披戈带甲,他没有行礼,只是朝凤歌拱手一揖,道:“凤将军谋划超绝,哲里交给将军,那日苏很放心。”
凤歌一惊:“将军这是何意?”那日苏的副将已经牵来马匹,拱手道:“将军,一千兵将已整装。”那日苏点点头,牵着马缰,对凤歌道:“于国于理,当有人指挥大局进攻契芯,与己于私,我也要回去救二公主。哲里回鹘士兵共一万,我带我一千精兵回孟甸支援二公主,余下士兵听你差遣。”说罢,又转身向一旁的军士高声饬令道:“尔等务必保凤将军平安,立时去信乌海,请乌海相帮支援。”
众军士雷鸣应声,那日苏翻身上马,扬鞭而去,身后一千士兵扬起萧萧沙声。凤歌不禁扶额,惯闻回鹘人多放荡不羁,这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不羁的人。无奈之下,他只得临危扛鼎,回到帐内,同回鹘兵将商讨布军之策,直至三更方歇。帐内烛火动乱,帷幄飘举,土腥气刺鼻,似有急雨将至。其余诸将已回帐歇息,凤歌毫无睡意,干脆披衣出帐。夜已深沉,无星无月,带着塞外春夜特有的寒冽,扑面而来的寒意令他神色一怆。他们预备天明举事,突袭契芯,再派兵据守东山岭,只待东山岭外的吐蕃大军袭进同罗,再将他们一举歼灭。
这是他第一回作为主帅发号施令,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这么担心过,唯恐所思所想所布有所差池。他手中握的是死生相望的兄弟的性命,脚下踏的是热爱的土地,失此失彼,皆如三涂焚心。朱钊熬了一宿,眼睛里满是红色血丝,跟在凤歌身后,道:“小郎君,距离举事还有不到两个时辰,你先去歇着吧。”前线布军偶有情报传来,火光如织,流淌进军营。凤歌每看一次,心里就吊一次,摇头道:“你去睡吧,我等大军进发之后再歇息。”朱钊道:“可是你……”凤歌挥手摇头:“没事,去吧。”
卯初,酝酿了半天的雨终究落下来了。塞外的春雨和长安的春雨也是截然不同的,长安的春雨是温婉的性子,淅淅沥沥悠远,浅浅淡淡缠绵;可塞外的春雨都像塞外的女子一般泼辣、刚烈,最开始还带着几分含蓄,但半刻钟之后便如倾盆,肆虐着这天地。帐外雨线如注,狂风暴雨打在帐篷顶上,发出低沉的怒吼,像是蛰伏已久的猛兽蓄势待发。
凤歌坐在帐内,手中翻着一本兵书,听到这癫狂的雨声,不由得打起帘子,走出帐外,朗声大笑:“这是天来助我吗?”狂风骤雨的天,有备之军攻打无备之域——可不是老天爷在帮着他吗?天光方现出鱼肚白,便听见马蹄践踏着草场发出的怒吼声,遥遥远去。远望攻打向契芯的方向,火光如织,犹如一条条火龙在倾盆的大雨中不断起伏。
朱钊只睡了一小会儿,两个时辰不到。塞外天黑得晚,相对应的亮得也晚,他和衣在榻上靠了一会儿,突然听到雨声,便起来了,匆匆走到凤歌的营帐,见他在帐内坐着,正捧着一本书在看,案上虽然点着蜡烛,可是已经快燃烧到尽头,灯芯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他揉了揉眼睛,拿去毛笔,用笔尾拨弄了一下烛台,灯光亮了几分:“小郎君,你还没有休息?”
凤歌问他:“前线有没有传来消息?”朱钊摇头:“刚才我过来的时候问过哨兵台,他们说现在一切都很正常。”凤歌这才点点头,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走了两步活动筋骨,又伸了个懒腰。朱钊看此时时间也不早,打起帘子命人传膳。事已至今,凤歌倒没有昨日担忧,心下更多几分坦然,好歹吃了两碗粥,又喝了塞外特有的马奶。熬了一天一夜的疲乏,终究驱了些。朱钊帮他将床榻铺好,道:“小郎君,你先歇息一会儿。”
他倒真的有些累了,眼睛干涩得发疼,他除下铠甲,没有脱衣裳,裹着被子躺上去,嘱咐朱钊:“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一定在第一时间把我叫醒。”朱钊吹灭蜡烛,将四周的窗户支下来,点头道:“你放心吧。”伴随着落在帐篷顶上疏狂的雨声,凤歌渐渐进入梦乡。
心中有牵挂的事情,就算睡觉也睡不得安宁。他睡了一小会儿,可一连做了好几场梦。没什么美梦,都是些乌烟瘴气的梦境,一时疆场杀敌,一时冲锋陷阵,马蹄乱响,鼓声齐名,闹哄哄的一场梦。唯独将醒时,竟梦见了绮罗。却也不是什么美梦,他们似乎在一个高台之上,那高台在长安,极高,可以望见长安全城的盛景。一眼望去,千楼万阙,鳞次栉比排列在这天下。夕阳的余光洒在屋顶,触目皆是金灿灿的一片。绮罗便在那高楼之上起舞,身姿曼妙,如同振翅欲飞的蝶。最终她也真的成了振翅欲飞的蝶,从高楼翩跹而下,与落花同归尘泥。他拼命地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挣扎着醒来,才发现是一帧梦境。不禁笑了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绮罗怎会忍心远他独飞而去。抹了一把身上的汗水,开口叫朱钊进来。
朱钊纳闷得很:“小郎君,怎么这么快就醒了?”凤歌一边穿靴子一边道:“做了个梦,睡不着了,不如起来。”朱钊嗤声一笑:“小郎君做什么噩梦了?居然吓得睡不着?”凤歌的梦不足为外人道,他摇摇头,又问:“现在什么时辰?我睡了多久?”朱钊瘪瘪嘴:“现在才辰时末,小郎君睡了刚刚不到一个时辰。”凤歌已经利落地穿好鞋靴,挂上铠甲,点头道:“已经够了,前线有没有传来消息?”朱钊道:“两边都有消息传来,东山岭那边还是没有动静,这边的兵将两刻钟之前刚刚发动战事。咱们的士兵借着大雨的掩护已经成功偷袭敌方阵营。”
“好。”凤歌朗声大笑:“这场雨果然是瑞雨。”朱钊道:“小郎君是天选之人,就连老天爷都帮着小郎君。”凤歌没有搭理这一茬,吩咐道:“去传各部将官来。”朱钊领命退去。
不消一柱香的时辰,驻扎在此地各部的将官都来了,齐聚在凤歌的帐内,围坐一团。凤歌端坐在上首,问道:“管粮草的是谁?”粮草司的大胡子主簿站起来:“属下在此。”凤歌朝他点点头,示意他坐下,又问道:“现在咱们的粮草能够支撑多久?”大胡子想了想,道:“大概还能支撑十天左右。”凤歌道:“够了。”又问:“现在军备还有多少?”另有一人站起来道:“禀将军,弓有八千,箭约有三万,其余刀枪之类约有五千。”凤歌又道:“传我令下,将所有的军备拨往东山岭支援。”
负责军备的那人道:“可是将军,昨日已经将大部分的军备都拨去了东山岭,如果现在再将所有的都拨去的话,这边和契芯对战会没有足够的武器。”凤歌摇摇头,指着悬挂着的地图道:“现在契芯的主要兵力都集中在东面,也就是这里,乌古斯的力量比我们的要强很多。所以现在契芯光是对付乌古斯已经捉襟见肘,在这个偏远的地方肯定不会布太多兵力。所以咱们在只要稍微虚张声势就算达到了目的,现在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阻止东山岭的吐蕃大军进入回鹘,否则他们将会反过来对我们行成夹击之势。”
听他说完这些话,底下赞赏的有,不服气的也有,还有很多自恃自己在军中多年,而凤歌只是个毛头小子,于是颇有不服,问道:“可如果凤将军推论的都是错的,现在吐蕃大军根本就还在西山岭怎么办?毕竟都这么多天了?齐古山脉大雪皑皑,难不成他们还能躲在雪地里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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