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杨昭容绮罗》第133章 戴罪立功

    他一夜没有入睡,和衣躺在榻上,睁着眼睛看黑漆漆的房梁,心里空无一物。只要想到当初许世德百般劝阻,而他丝毫不为所动,以为自己坚持的就是正义,就生出无边悔恨。自大有时候能毁掉一个人。同时,又对许世德无边钦佩。安史之乱以后,大唐的江山就像是一座落败的房子,屋顶上的瓦已经成了碎片,四面的墙也在风雨飘摇中摇摇欲坠,可还有这些忠臣良将,一腔热血辛辛苦苦来糊这座破房子。文臣诸如李德裕,武将今有许世德。每思及此,他就越加愤恨自己,若不是自己的自负和一意孤行,许世德不至如此。
    次日一早,他便去找到将军,道:“父亲,我想好了。回鹘不是向咱们借兵吗?儿愿意领兵前去支援。”将军怔了怔:“怎么想起去回鹘?”凤歌道:“父亲不是说要人回长安送信救许将军的命吗?上次的信是因为儿的疏忽才下落不明,儿要戴罪立功。只要回鹘内乱平定,陛下定会命我等回长安述职,届时儿就能将信带回去。”将军闻言,看了看他,拍着他的肩膀,双目矍铄有神:“你是个有担当的孩子。”凤歌惭愧得别过脸,将军又说:“可是此战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容易。契芯部落早有准备,挑拨同罗和乌古斯只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实则他们暗中勾结吐蕃,现在看似是同罗和乌古斯东西夹击契芯,实则吐蕃的军队已经启程,不日将会抵达回鹘,和契芯夹击西边的同罗,再一举进攻乌古斯。”
    凤歌仰头:“儿不怕仗难打,也不怕辛苦。许将军因我横遭牢狱之灾,若不能亲自救他出来,此生难安。”他一夜未睡,眼底有隐约青痕,将军看得些许心疼,良久才说:“现在已经三月,许将军的处斩日期是在九月,我怕的是六个月拿不下这场仗。”
    “父亲。”凤歌上前道:“儿愿意立下军令状,五个月之内必定平定回鹘的内乱。若是完不成,父亲就将我推出去斩了。”将军目光冷冷地扫过他的脸上,沉声呵斥:“胡闹!”凤歌站在半死不活的湘妃竹下,稀稀疏疏的树叶笼罩在他身上,让他略显苍白的面容蒙上一种淡淡的碧绿色,这一夜的煎熬让他憔悴不堪:“你以为上战场是儿戏吗?那是要豁出性命的事情。”凤歌道:“孩儿十四岁随父亲出征山南西道,就已经准备将性命豁出去了。”他眼睛看着灰蒙蒙的穹顶,眨都没有眨一下。
    将军回到屋里,在椅子上坐了下去,不置可否,朝他挥挥手:“你去吧。”凤歌他面前抬头仰望着他,声音激昂却毫不让步:“父亲若是不让孩儿去回鹘,孩儿便一直跪在这里。”将军攥着案上的一个茶盏,就要朝他掷去,夫人忽然在门外柔声唤道:“夫君。”
    将军这才缓缓将茶盏放下,换了张柔和的面容,只是怒意犹在,挂在脸颊上阴沉得很,他道:“早上这么冷,起来这么早干什么?”夫人莞尔一笑:“府上人都起来了,到处都闹哄哄的,睡不着。”她莲步轻移,坐在将军身侧,对凤歌道:“一大早就惹阿爹生气,你先出去吧。”凤歌脊背挺得笔直,一声不响,纹丝不动。夫人又笑了笑:“你父亲的脾气还不知道吗?你们爷俩都一样,不想做的事情,就算把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动一动。你今儿就算将这地板跪穿,他也未必会抬抬眼皮子。”凤歌道:“那儿就跪到死。”
    夫人见他这么不开窍,朝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赶紧离开:“休将死不死的挂在嘴皮子上,你们都是走在钢刃上的,说话小心些。”凤歌垂着头,看着地板上的纹路,心里就跟那错综复杂的纹路一般,乱成一团。他明白过来夫人的眼神,知道她会帮自己说话,再要留在此处,反倒不像话,于是磕了头,转身出了门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院落深处,夫人目光不能及,她才微微叹气:“凤歌要去回鹘?”将军闷嗯了声,夫人用银箸拨动了一下炭火盆里的炭,火舌一下子燃烧得旺了些,她道:“凤歌快要二十岁了。”将军对夫人一向和颜悦色,即使有再深的怨怒,也不显现于脸:“还有两个月就二十了。”夫人蹲靠在他身边,轻轻牵着他的手,道:“夫君,你还记不记得你二十岁那年的事情?”
    将军没有说话。夫人挽着他的手臂道:“我记得你二十岁那年封虎贲将军,然后到我家提亲去了。难道你记不得了吗?”将军道:“我当然记得。”夫人婉转而笑,一双美目顾盼生姿:“你是白手起家,二十岁尚且有这般功绩,可是你看凤歌,这些年除了山南西道一役中,他还有什么功绩?他自幼就想当将军,却一直在深宫当差。他的心志何止于此?如今有机会,为何不让他去?”将军沉吟片刻,方道:“他年纪尚小,又没有单独带兵的经验。”夫人笑道:“夫君这话可真好笑,人人不是一生下来就有经验的,经验都是慢慢积累的,如今你连第一步都不让他踏出去,他又哪来的经验?纸上谈兵终觉浅,排兵布阵调兵遣将若不是长久的经验积累,又如何运用自如。”将军叹口气:“你就知道帮他说话。”
    夫人道:“我这哪是帮他说话?别人都说咱们府上你对孩子最是严厉,我对最是慈祥。可我心里清楚着呢,你对两个孩子比我更宠溺纵容。你总怕他们受伤,谁不是一步步走过来的,咱们两个老家伙又还能陪他们走多久,如果不让他快点将你的本事和手段学到,要是哪天咱们俩西去,岂不是要措手不及?倒不如早早地教会他,日后就算咱们俩不在了,也更放心。”将军睨了她一眼:“刚才还说让凤歌不要说浑话,这会儿你自己倒还犯起混来。”夫人道:“咱们都什么年纪的人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夫君若是不放心凤歌独自去,另外再拨一名有经验有本事名声好的将官陪他同去。只是一条,这人断不能是牛党或是李党中的人,否则长安的风吹草动吹去回鹘,岂不是陷凤歌于危险之中。”将军低头思索片刻:“先进的武将,真正有本事的,要么就是牛党举荐上来,要么就是李德裕举荐上来的。皇上都说,除河北贼易,去朋党祸难。你还真的将我为难住了。”
    夫人又问:“可有安北本地提拔起来的?名声不响亮也没什么,只要有真本事,品行端正。”将军一拍大腿:“这么一说,我倒还真的想起一个人了。”夫人侧目:“谁?”将军道:“就是这一次和凤歌一起对许世德发难的那个校尉,好像是叫什么……赵又书。凤歌回长安前向我举荐让赵又书总领西城各项事务,我派人查过他的底细,是安北本府的人,年少时入军营,一直在巡逻卫队,从一个小小的普通兵,不过两三年的功夫成了校尉,许世德命他总领西城各项事务。身家清白,为人也正派,巡逻卫队现在是西城一支出了名的铁军。军风军纪良好,他也颇得将士爱戴。这一次还是他带人端了回鹘死士的老窝。”顿了顿,又道:“凤歌对他亦是赞赏有加。”
    夫人点点头:“大抵是天下英雄都视彼此为知己吧。”将军道:“我一直想着等他们从回来,还要和赵又书谈谈,这几天一直忙着回鹘使团的事情,也不得空。”夫人起身朝他福了福:“既是如此,我先去了,这些我同你建议,你总归还得同部下商议。”将军将她送去门口,安北的天气比长安冷得太多,已经三月,天空中还飞着雪花,硕大的雪霰子敲打在房顶,荜拨有声,将军把她大氅的帽子拉了上去,道:“路滑,小心走。”她见他外头没有套衣裳,穿着件铠甲就出来,忙推他回去:“回去吧。”
    两人自庭前分别,夫人回身便沿着回廊往凤歌房里走。廊外大雪纷飞,时而吹两片冰凉的雪到她的脸上,凉丝丝的。凤歌在院子练剑,她站在游廊尽头,见他穿着单薄的衣裳,一招比一招狠厉,渐渐都跟要人命一样。
    “心浮气躁,就不要练了。”凤歌闻言,朝她这边看了过来,见到是她,顿觉没有面目见人,回身就想回房。夫人叫住他:“站住。”凤歌不敢违逆她的意思,驻足原处,回过身朝她做了一揖:“阿母。”夫人笑道:“瞧你,这么冷的天,还练出了一身汗水。”她用绢子轻柔地擦拭着他额头上的汗水,手法极轻极柔,就像小时候她将自己搂进怀里一样。凤歌心里难受极了,十分不是滋味,他犯下这么严重的错误,许世德包容他,将军为了他的自尊瞒着他,就连夫人也丝毫不责怪他。
    他几欲落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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