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赴荆棘》第69章 奔狼与骨卜

    乌斯纳跟着兵士,远远就看见几名永昌将领围在一处,不知在商讨什么。他们身后旌旗罗列,最醒目的便是一面银狼大旗。他目光大略一扫便一眨不眨盯住正中最魁伟的一人。
    尉远洲!平凉军的最高统帅,魁胡人谈之色变的勇士,也是刚刚击败自己的人!
    他看起来竟是个面善平和的男子。那男子眼神威严从容,两人目光甫一交汇,一股杀伐决断的大将气度便自然而然散发出来,让乌斯纳忍不住微微垂目闪避,又颇为不甘地挺起胸膛,针锋相对地瞪视回去。
    尉远洲见他过来,撇了一眼他肩上的灼骨,笑到:”你这鹰倒是个宝贝,危急时刻还能救你的性命。”
    “他不仅能救命,”乌斯纳高傲地抬起头。“如果有人敢碰我,可得小心自己的眼珠子!”
    他的出言不逊,引起一片哗然。旁边一名大胡子将领愤然欲出,被尉远洲挡了回去。
    “放心,我可是很爱惜眼睛的。凉生,给他松绑吧。”
    乌斯纳惊讶地看着一名白袍将官上前松开了他的手。他转动手腕,不知尉远洲作何打算。尉远洲掂了掂手里的长刀,谈天一般笑道:“我们既然使的同一种刀法,也算有缘。怎么也该问候问候。乌逊三王子乌斯纳,你说对吗?”
    尉远洲说的是永昌语,旁边一名金发碧眼的将领用流利的魁胡语复述了一遍。
    乌斯纳皱眉听完,冷笑一声。那百骑长为何神情怪异他算是明白了。
    与尉远洲交手时他已暗自猜测,没想到呼瀚察教他的真的是尉家刀法。他扬起下巴,一脸倨傲,不搭理对方,眼神却忍不住扫向尉远洲手中的刀。
    那刀蛇纹饰柄,可不正是他的银蛇刀。
    尉远洲笑了笑,执刀在手,随意舞了几把道:“好刀!若再长些,更适合尉家刀法。”
    又看向乌斯纳道:“你使得倒还有点模样,但尉家刀法讲究虚实奇正,势险节短,你都还差了些火候。更可惜那手穿云破月还少了半招,便露了大破绽,你师父难道是这么教你的吗?。”
    乌斯纳恍然大悟,怪不得这招使起来总觉意犹未尽,原来还有半招。难道呼瀚察对他还有所保留吗?尉远洲又为何点拨自己?
    乌斯纳心下猜疑,面上仍强硬道:“没人教我。这刀法是照着刀谱练的。我不过随意练练,哪知道是谁家的。”
    怎料话一出口便惹来尉远洲一阵大笑,身边诸将也都绷住了脸,表情怪异。
    “要真是这样你也算奇才了!”尉远洲眼里全是笑意。“尉家刀随意可练不得,须配专门的心法辅助,此法只传嫡子,不传外人。”
    他收了笑,眼神锐利盯着乌斯纳,“你究竟师从何人?”
    乌斯纳到底年轻,糟了嘲笑,脸上挂不住。他说的倒也不错,在魁胡为质怎可能明目张胆地练刀,初时只在帐中苦练心法,招式还真是按着呼瀚察的刀谱比划的。
    直到时日久了,魁胡人不再紧盯着他,才能三不五时往草原上练功。这一次若不是形势危急,他也不会使出这套刀法,露了底细。
    眼下他有些气急败坏道:“我师傅是隐世高人,说出来怕吓掉你的小命!”
    “大胆!”之前那个大胡子将领暴喝一声,“大帅面前岂容你出言不逊!”说着刀已出鞘。
    乌斯纳忙后退一步,众人亦是一动,那人已被尉远洲拦住了。
    尉远洲转向乌斯纳,脸上仍是从容浅笑。
    “不愿说也无妨,这天下说大也不大,使这刀法的人没几个,迟早会知道的。我只可惜你堂堂乌逊王子,倒跟着魁胡人当强盗。魁胡人没把乌逊放在眼里,临阵撤兵,让你们损失惨重。你们还敢相信魁胡吗?不如与我永昌结盟,共击胡虏,既能报背信弃义之仇,也能壮大乌逊势力,早日击破月夷。”
    这次轮到乌斯纳大笑出声,“哈!你们平凉军能守住狼图关就不错了,云门,河朔,定襄,每年不知被劫去多少米糵人口。说要共击魁胡?我怎么相信你们的实力。”
    “这也是无奈之举。”尉远洲向战场望去。“百年前的大劫使永昌国力大损,平凉军只能固守狼图关,保中原安定。但是一百年过去了,我们韬光养晦,息兵养民,如今我永昌国富民强,兵强马壮比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圣上决心以千傾之地,万金之器,举国之力重启战事。平凉军光战马就有几十万匹,精弓强弩无数,谁敢进犯,定叫他有去无回!”
    他看向乌斯纳,眼神坚定,灼灼如炬,“这次便是魁胡贼子最后一次犯境。我平凉军还将直捣黄金帐,横扫漠北原。魁胡要为百年的掠夺付出代价,乌逊人也该做出选择了!是陪着魁胡一起覆灭,还是取而代之,称霸草原!”
    直捣黄金帐,称霸草原,多么荒唐,多么狂妄,多么...诱人!乌斯纳忍住擂鼓般的心跳,看向战场。
    昏沉的天空下,魁胡人尸横遍野,黑地金轮旗破败逶迤。不远处,魁胡将领的尸体一字排开,当于赫赫尔无神的双眼瞪着天空。
    另一边,永昌士兵正从成垛的士兵尸体上拔下羽箭,装车运走。来来往往的越骑兵们马鞍后都带着一个他从没见过的东西。前部似弓,后部却带一个把手和机关。
    劲弓强弩,,,这就是弩吗?射出的箭力量之大足以穿透身体,连铠甲也隔挡不住,距离想必也比弓箭更远。
    已经十分神勇的平凉军配了这个岂不是如虎添翼。回想刚才的箭雨仍心有余悸,他暗暗观察着,思考着尉远洲的话。
    或许他说的没错,乌斯纳舔着干裂的嘴唇,头一次因为对手的言语而心生动摇。他扭头看向尉远洲,对方也在注视着他,眼神坚定而明亮。
    沉闷许久的天空终于砸下一记闷雷,电光过处,一直悬垂的旌旗随着狂风翻卷开来,烈烈有声,旗上银狼宛如苏醒,奔腾咆哮。
    ————
    乌斯纳从黄金帐出来时,已近午夜。呼瀚察正远远地立着,两手抱着他的银蛇刀,驼背的影子被黄金帐前的火把拉得老长,蛇一般怪异。
    二人目光只对视了一眼,便移了开来,在魁胡卫兵若有似无的注视中面无表情地一前一后回了营帐。
    进了内帐,呼瀚察才挺直身板。他先把刀立在一旁,才去打火绒。握着刀柄的手汗湿了,但点起蜡烛依然很稳。
    “你是怎么说的,他竟然放你出来了?”确认外面无人,他才用鲜摩语说。
    “如实说而已。”乌斯纳疲倦地坐下,将遭遇平凉军,小骨都侯主力全军覆没,当于赫赫尔战死的事一五一十叙述了一遍,包括永昌人所配的弩机和尉远洲的提议。
    “他把我说动了,呼瀚察。这真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但是我没有马上答应。”乌斯纳迫不及待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老侍从。
    “这些越骑兵确实神勇,但永昌真如尉远洲所说国力强盛吗?如果我们和他结盟,必须得一战击溃魁胡,否则乌逊将陷于魁胡和月夷的夹击,到时处境将更加危险。而魁胡九大部落分散在草原各处,要一战击败几乎是不可能的。在解除月夷的威胁前,和永昌结盟绝对弊大于利。”
    他又站起身,陷在自己的思考中,边踱步边缓缓道:“现在结盟还不是时候,但以后说不定用得上。因此我没有答应他,只说我身在魁胡,不能擅自决定,等回国后,报于皇父再定夺。尉远洲没有为难我,放我一个人回来了。”
    乌斯纳一口气说完心中所想,才抬起头看向呼瀚察,似乎在询问。
    呼瀚察的目光里有欣慰和赞赏。
    这孩子终于长大了,他不再是那个意气用事,目光短浅的少年了。他知道自己是谁,该考虑些什么。
    “你说得很对,”老侍从说,“看来你父亲的选择是正确的。”
    “什么?”乌斯纳没听明白,父亲的选择?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什么占卜的结果是让你哥哥来作质子,而最后来魁胡的却是你?”
    乌斯纳静静看着老人,他不明白呼瀚察为何这时候说起这件事,但他确实很想知道。
    “因为你哥哥把自己当成了魁胡人,而只有你,才能成长为现在的模样,”老人的手按在青年肩上,“像个真正的乌逊人一样思考!”
    “只是!”他突然严厉起来,拔高声音。
    “你考虑得这么清楚,怎么就不知道逃跑!你回来干什么!这么好的机会是让你回乌逊,而不是乖乖回魁胡送死!”
    乌斯纳被训得懵了一下。
    “我,,我有想过一走了之,可是我逃了你怎么办?耶骨尔一定会杀了你的!”
    “傻孩子,“呼瀚察顿了顿,烛光下枯黄的眼睛有些闪亮。
    教训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再开口却道:“记住,下次再有这样的时候,不必管我,赶紧走!至于耶骨尔,他看你一个人回来,又岂会轻易放过你?”
    “,,,可是,他没想杀我,他怒气冲天,要集合各部进攻永昌呢。”乌斯纳说,“他还要我好好休息,三日后随军出征,回来就让我回国。”
    “就这样?”呼瀚察不相信。
    “对了,他还叫来了萨满,当着我的面骨卜问天,说是出兵必克。我看他出兵八成没那么容易赢,我们不妨跟着跑一趟,也能看看永昌的实力!”
    乌斯纳说着脸上露出期待的神色。
    “骨卜?出兵用武是大事,要萨满祭祀金人,通灵请神后才能定夺,怎会用骨卜。占卜不可随意,他定是有事要卜问,但不是出兵之事。”呼瀚察一手轻捻胡须,思量一阵,继而盯住乌斯纳。
    “你亲耳听萨满说了出兵必克?”
    “那倒没有,可是若不问出兵,那还能有何事?”乌斯纳不解道,呼瀚察锐利的眼神让他想起了耶骨尔。他回忆占卜时的情景,突然顿住。
    满帐烟雾中,萨满低头仔细查看烤裂的牛肩胛骨,之后跪俯在地说出了占卜结果,声音低的只有王座上的耶骨尔听得到。那时耶骨尔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也是这般,,,锐利。
    不!那不是锐利,那是凛然的杀意!
    “他卜的是我,,,”一阵寒意窜过乌斯纳脊背。
    几乎是同时,帐外传来一声尖利的啸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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