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赴荆棘》第66章 漓野古战场

    半个时辰后，歪斜堆叠的巨石堆中，乌逊士兵东一堆西一群，进食休息。为免魁胡发现，他们只点起很小的一堆篝火，热过食物便扑灭了。
    乌斯纳知道这石堆绵延数里，其间石洞通道无数，如迷宫一般，最适合埋伏隐藏。他仔细布好岗哨，确认各处无误后才回到启昱身边坐下。
    启昱手里捧着块肉干，也不吃，正兀自出神。
    他知道漓野古战场是因为那本《海内八荒集》。而这里也是尉远洲曾经跟他提起过的地方。现在他来到了他曾争战过的沙场，思念，激动，悲愤，决然，启昱一时心潮澎湃，心里五味杂陈。
    乌斯纳哪里知道这些，只道他还在闹脾气。利落地包好一个热腾腾的卷饼，递了过去。
    “你吃不惯那个，吃这个吧。”
    启昱犹豫了一下，终于抵不过诱人的香味和碌碌饥肠，丢下了肉干，一把夺过卷饼，看也不看便泄愤般大口啃咬起来。
    上次的卷饼才吃了几口就被吃药打断了。从昨晚到现在，他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实在饿得狠了，狼吞虎咽得顾不得吃相。
    看着那红艳艳的唇瓣蠕动吞咽着，乌斯纳的目光也开始如狼似虎起来。
    “唔！”启昱有点噎着了，乌斯纳赶忙收敛心神，递上水囊。启昱咕咚咕咚几大口下去，这才缓过点劲来，吃得慢了些。
    “方才你说这里是什么古战场？”乌斯纳见他好过了些，也抽了匕首，边削着烤鹿肉边问。欺负人后他也有些懊悔，现在试图缓和下气氛，拯救一下凶神恶煞的形象。
    启昱理所当然得一点也不配合。他专心细嚼慢咽，只当没听见。
    乌斯纳笑笑，用刀随意朝身后的巨石一挥，说：“魁胡语里，这地方叫荒石城，传说是古时候的巨人族盖的城堡，却从没听说这里打过仗。你们永昌又是怎么说的，跟我讲讲。”
    启昱继续专心细嚼慢咽，什么也没听见一样。
    乌斯纳耐住性子，抬起头，轻拍着巨石又道：“你看这石头，这么大，真不知是谁，怎么搬来的。看这儿！这痕迹像是刻出来的，你看像不像，，，一只眼睛？”
    “，，，，，，，”继续专心吃。
    “你肯定知道些什么，跟我说说吧。”乌斯纳不死心地引诱道。说着切下一块肥嫩多汁的麂子肉递道启昱唇边，果然也被不客气地扭头拒绝了。
    一片安静之中，乌斯纳就这么不上不下地举着肉，气氛十足尴尬。
    灼骨适时叫了一声，从一块尖石上飞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走了肉。
    乌斯纳的耐心终于耗尽。他把剩下的肉也丢给了金雕。
    “不想跟我说话是吧，没事，闹别扭可以，但是别太过了，否则真惹急了我，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他说完腾地起身，大步踩着雪去了。
    启昱嘴上只微微停顿了一下，很快又大口咀嚼起来。这人喜怒无常，他早已见怪不怪。眼下最重要的是积蓄体力，等明日出封冻时他才能抓住机会搏上一把，逃出生天。
    巫医坐在几块巨石搭成的天然石洞中，听到雪被重重踏碎的声音，叹了口气。乌斯纳的脸很快出现在洞口。三王子艰难地从狭窄的洞口钻了进来。上下打量着洞穴，嫌弃道：“你干嘛藏在这，让我好找。”
    “这不做药呢，这药可见不得光，只能在这做。”他面前又是一堆瓶瓶罐罐，看样子忙得不可开交，说话头都不抬。“三殿下有事？”
    “我问你，这堆大石头是怎么来的？这里以前是古战场吗？”乌斯纳脸色不善地问，那人越不说他就越想知道，他究竟为何会露出那样悲伤的表情。
    “是那姚公子说的吧。”巫医从几个碗里各舀出一勺黏糊糊的东西倒在手心里一起搓着，手上利落，语气却是慢条斯理，“漓野古战场是永昌人的传说。相传诸神之战的时候，有神灵在此争斗，这些大石头就是那时斗法留下的。”
    “，，，，，，”乌斯纳等了一会，对方却没有下文了，“就这样？没有了？”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还想知道什么？再详细的去问那位姚公子吧，永昌人的传说我哪里记得那么清楚。”黏糊糊的东西被搓成了一个褐色丸子，契目满意地把丸子放在一边，又舀了几勺搓起来。
    “哼，我还当你无所不知呢。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乌斯纳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言语里尽是讽刺。
    “，，，，，，”激将法看起来没用。契目不为所动，手里又搓了一个丸子，这回是绿色的。
    乌斯纳烦躁不安，又等了一会，巫医终于抬头瞄了他一眼，“三殿下怎么突然对传说感兴趣了？”
    这回换做乌斯纳闭口不言。
    “想让他开心吗？”巫医突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什么？”
    契目站起身，面具上的尖鼻子几乎戳到乌斯纳脸上，故作神秘道：“我知道这附近有个好地方。姚公子去了一定会很开心。”说完还用胳膊肘撞了乌斯纳一下。这模样配着那把空灵的声音和神圣的面具，着实违和。
    乌斯纳拉开些距离，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冷不丁手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
    “带上这个，刚做出来的效果最好，你用得着！”低头一看，是那两个丑不拉几还散发着怪味的丸子。他瞬间很想撒手扔掉，但契目拽着他，又凑过来在耳边叮嘱了几句。这回那尖鼻子戳进了他耳朵里，他却没躲。
    听完，乌斯纳睁大双眼，偏头上下打量着契目，仿佛头一次认识他似的。
    “去吧去吧，不用谢我了。”契目得意道。
    “胡说什么，本王子岂是那种人！”乌斯纳佯装发怒，却是收了那丸子，面上微红，脚步匆匆地去了。
    契目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他也只能帮他们到这里了。
    待人走远了他才转过身，面朝石壁抬起头，全身已没有一丝散漫模样。屏息凝神，他缓缓抬手抚上石壁。手掌下传来微不可测的震动。
    奇怪啊，远古时残留的法力早就应该消弭殆尽，为什么还能感应得到？
    有人在召唤这些巨石。是谁？又是为什么？
    契目低下头沉思片刻便闭上双眼，几乎同时他掌心的刺青之目猛然变大了。
    那目光穿过石壁，顺着躁动的法力闪电般追溯而去，先是一片浓稠的黑暗，渐渐地，黑暗中能分辨出影影绰绰的身形晃动，近了，更近了，突然一阵眩目的光芒爆裂开来，遮蔽了一切。
    猝不及防之下，那光直入瞳孔，刺入脑髓。契目眼前再看不见任何东西。
    契目猛地抽回手，捂住双目。面具下的双眼一片白光，刺疼万分，脑内锐痛，脑海中闪过一幅幅图景。
    半空中乌云滚滚，电闪雷鸣。天漏一般的暴雨中，黑色的巨龙展开庞大的羽翼，遮蔽了半个天空。坚鳞覆盖的龙躯长逾千里，在云间缓缓穿梭盘绕，难见全貌。龙吟声响震苍穹。
    暗沉的大地上，人类的战争刚刚结束，蝼蚁般的尸体遍布原野。失败的一方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地恨不得埋进泥土里。
    因为他们的神明已然战败。
    灰色的巨人在苟延残喘。鲜血混着雨水，从悬崖般的鼻梁上瀑布般流下。同伴的尸体横倒在大地上如一座座小丘，只剩他强撑着跪立于血水中，如山岳般，不肯倒下。
    硕大的头颅艰难地转动，看向一个渺小的身影所在的方向，那身影一袭白衣，白色长发在暴风中乱舞，正是契目自己。
    巨人目眦欲裂。两耳上挂的黄色巨蟒冲着白色身影不甘地嘶鸣。
    龙鸣再起，雷火过处，巨人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下。山崩地裂，土石塌陷。契目被震得摇晃了几下，险些摔倒。良久，他稳住身体，小心翼翼靠近那颗比他还高的头颅。
    放大的瞳仁中出现了一个瘦削高挑的身影。雨水没有沾湿他分毫。白发翻飞，白衣翩跹，尚未被面具遮盖的面容是久违的熟悉，双目中的倨傲与冷漠却陌生至极。
    不一会那身影便消失了。瞳仁失去光彩，和巨人身体的其它部分一起，化为庞大的黑色石块，再映不出任何生机。
    突然，一道黄光掠过。巨蟒从巨人耳上蹿出，箭一般袭来。电光火石之间，画面散乱，视野骤然一片黑暗。
    掌间传来尖锐的刺痛。契目大口喘着气，心跳如鼓，几乎要跃出胸膛。他闭目不动好一会，待呼吸平复些，才睁开双眼。还是之前的石洞，自己正坐在一堆瓶瓶罐罐上，破碎的陶片刺入掌心，血滴入土。
    想起来了。漓野之战。
    他助战应龙击败了夸父族的巨人。只因太过自信，他独身上前想探视这一神秘的种族时，被巨人耳上之蛇偷袭，失去神力。
    他自以为通晓神鬼，洞察万物，却看不透自己的劫数。此后他带着受挫的骄傲在人间游荡千年，卷入凡人的纠葛，为了与乌逊先祖的承诺，再没有回到天界。
    这便是最初的因。可是万垣城破时，他已以身殉国，履行了当年诺言。人间世已了，他应无惦念。
    那此生他又在寻找什么果？
    记忆断断续续，缠绕如乱麻，理不出头绪。但他隐约觉得，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乌斯纳牵马回来时启昱正仰着头咕咚咕咚地灌水。脖子的线条随着吞咽的动作变化，未及咽下的水从嘴角一路蜿蜒，消失在微敞的领口。乌斯纳脚下一顿，近乎贪婪地注视着。
    启昱听到动静立刻放下水囊，手背抹去嘴角的水珠，警惕地看着来人。
    乌斯纳伸出手，忍住冲动没有去擦那脖子上的水迹，只道：“过来，带你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