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暴风雪能连续下上三个月,其间狼图关外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再无活物。人若是误入暴风雪必然迷失道路,难以生还。是为封冻。
这封冻自百年前突然出现,在永昌即将战败时挡住了魁胡的进攻,从此每年冬季出现,春季消失,成为永昌北疆的冰雪屏障。
“不会吧!这可怎么办!”
“我们岂不是回不去了!”众人面面相觑,最终都看向了乌斯纳。
乌斯纳勒住马,举目四顾。暴雪纷飞中,他努力寻找着地平线上的一片灰影。那是他一路上作为路标的鲲骨山脉。
在魁胡的三年,他参加了大大小小无数次和平凉军的战斗,对于这一带已相当熟悉。鲲骨山脉便是在此地行路最重要的参照。
她横亘于青盐大泽以南,绵延几千里。东端直插入草原腹地,数座高峰成为魁胡人的圣山,而西端伸入大漠,为西域各国挡住北方的沙尘暴。
她的融雪也是沙漠中片片绿洲的来源。沙河廊道沿着鲲骨山脉串起这些绿洲,才使东西行旅成为可能。
然而现在,乌斯纳寻遍四方也看不到一点山的踪影。
不可能啊,鲲骨山脉的主峰孤雁山哪怕从狼图山顶都能看见。怎么会凭空消失呢?难道封冻真的开始了?乌斯纳也紧张起来。
“还没到时候。”忽然身旁一人道,声音被风吹碎,听着像喉咙上破了一个洞。“雪会停的。但是很快还会再下,那时才是真正的封冻。”
“很快是多快?”乌斯纳问契目,“够我们到沙河廊道吗?”
“那肯定是不够啊。”契目的声音太过飘忽以至于乌斯纳觉得他在笑,“往西走等于横穿整片暴雪带,那是找死呢。最快走出封冻的路当然是向北。跨越冻土后再折返向西。”
“向北不就是,,,”
“对了,就是朝着朔门去最近了。”
怀里的兔子竖起了耳朵。乌斯纳察觉到了。他注视着巫医契目,暗暗咬牙。
这人是故意的吧!明知他最想避开的就是尉远洲所在的朔门,却偏把他往朔门引,是安的什么心。
他深深怀疑,面具下的人真的是神使吗?传说中的神使庄严神秘,和这人吊儿郎当的模样也差得太远了吧!
“别这样看我啊。”契目哀怨道,“三殿下对这一带不也熟悉得很。本来出了狼图关,顺着古道向西北便可直达朔门。昨晚上我们改道向西,走了一宿又大半天,我估摸着,朔门可不就在我们的正北方。封冻地带是东西向狭长,南北方向上距离短,当然向北才能最快通过。三殿下,我说的没错吧。”
“是没错,那你告诉我,北方是哪边?”乌斯纳冷冷道。他就不信这一片白茫茫的,契目还能找到方向。
“殿下是金雕大神的转生,只要诚心祷告,至高天自然会给您启示的。”
“,,,,,,”
什么转生,他一点也没感觉,至于祷告更是放屁!乌斯纳心想。五年前他倒是诚心祷告了,真有用的话被送到魁胡的也不会是他了。从那以后,他再也不会向任何神明祈祷。
“有道理!”
“对啊!快快,我们也一起祷告。”
身后众人信以为真,忙不迭下马,跪下双手合于胸前念念有声。乌斯纳紧抿住嘴,无语至极。
“三殿下,快点啊!”突利嚷嚷着,“再不祷告咱们走不出去啦!你是神明在世,你祷告比我们加起来都有用!”
有用个屁!乌斯纳一扭头,看都不想看他。
不过巫医的话倒是提醒了他。可以让灼骨去探探路。乌斯纳举手打了几个呼哨,等了半天也没有回应。自从风雪大了,这家伙就不知飞去了哪里。大约是躲雪去了。
身后的祈祷声嗡嗡地吵得他心烦,举手正要再唤,怀里竟也响起低语。
启昱双手合十贴在胸前,正低着头喃喃祷告,这人的声音怎么就这么好听呢!不过他祈祷的内容就没那么好听了。乌斯纳听到了尉远洲和朔门的名字
然而他并没有阻止这低语。巫医是对的,此时尽快穿过封冻才最是要紧。等过了封冻,他大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绕过朔门再往西去。到时候,不管他向哪个神明祈祷也没用。
天边传来一声啸叫。乌斯纳随声望去却没看见金雕。只见灰朦朦的天空透出些微红光,光亮渐强,映着下方的雪地也反射出薄光。那一方金红的天地在四面昏暗飞雪中显得如梦似幻,那光晕最亮处似乎有什么在动。
乌斯纳立刻抽弓搭箭,直指那身影。众人也纷纷停下祷告,惊讶地抬头看去。
屏息凝神中,那身影渐渐清晰。一时间,天地骤然安静,狂风止息,连雪花都放慢了速度,萦绕在它身边。
白鹿悠悠漫步,动作轻灵而优雅,生动而美丽。仿佛暴风雪并不存在。
它时而俯首时而顾盼,时而旋身时而摆头,巨大的鹿角弯出完美的弧度,随着动作展示着力与美。它周身罩在光中,仿佛存在于另一个时空,朦胧而不真实。
乌斯纳的箭尖垂落下来。所有的人都忘记了言语。而启昱已是看得痴了。
白鹿徐然转头,看向众人。虽然看不清面容,启昱却觉得那双鹿眼凝视着他。他心里热切起来,努力回望着,目光对视的刹那,耳畔响起冰晶碎裂的响声。
一眨眼的功夫,待众人回过神来,白鹿与红光皆消失无踪,风雪复又肆虐,刚才所见恍如幻觉。
正当大伙怅然若失时,契目哈哈一笑,指向白鹿消失之处。“诸位的祈祷奏效了,神妃娘娘已为咱们指明方向了。”兵士们这才醒悟过来,忙着就要拜谢。
乌斯纳不耐地撇了眼契目,冲身后喊道:“还跪什么,时间不多了,走吧!”手上鞭子一挥,率先疾驰而去。
说来也奇怪,白鹿消失后,风雪也很快止息了。厚重的乌云层层散去,竟赶在太阳落下前让出天空,给众人奉上漫天彤云。
看着金红的晚霞,启昱恍然大悟,这便是方才白鹿身后的红光了。那白鹿到底是神明现身还是真实的动物呢,启昱不得而知。神话与现实在北方冰寒的世界里交错缠绕,难以分辨。
很快他就无心多想了。头顶传来熟悉的扑翅声,他条件反射地往后一缩,已被巨大的阴影笼住了。
金雕扇动着翅膀从天而降,好整似暇,停在了乌斯纳肩头。
随着封冻将至,活物也越来越少,灼骨讨好地叫着,却没换来主人的投喂。它眨眨眼睛,又歪着脖子蹭了蹭乌斯纳的头。
“刚才唤你你不来,可是去找白鹿了?”乌斯纳说着挑了条肉,悬在金喙前方。灼骨飞快地伸爪抓了,几口撕扯下肚,复又飞回空中。主人高兴就好,吃饱还是要靠自己啊。
天气转好,视野也开阔起来。苍莽的鲲骨山脉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白鹿指得不错,他们前进的方向正是北方。
没走多远,金雕突然从空中俯冲下来,两爪在雪地里一刨,不知抓住了什么东西,立在边上叫着,很是骄傲地等主人过来。
乌斯纳行到近前,只见地上一团黑球,乍一看以为是块石头。心头涌上不好的预感。他跳下马,弯腰捡起那黑球。
纠结成团的羽毛,冻硬的残骸。脚爪上的痕迹。又是一只信鸽。
指尖触到一处尖锐。他翻开羽毛,拔出一块硬物。
銎式三棱簇。魁胡精锐的标配。
乌斯纳心里咯噔一下。魁胡人难道已经开始行动了?怎么这么快!
出使永昌之前,潜伏在魁胡的眼线传回了消息。冬季狼图关外将有大战。他一开始还以为情报有误。魁胡从不在冬季出兵,怎么可能冒着封冻和粮草不继的危险贸然进攻。真要打仗,要么更早在秋天,要么更晚到初春。反正绝不应该是现在。
可眼前的箭簇明明白白告诉他,魁胡人就在附近。他们竟然突破边境线,出现在朔门三城的后方。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朔门一带已成战场!
“这有什么好看的,快点上路吧!”旁边马背上一道清亮的嗓音打断他的思考。
自从知道要继续前往朔门后,这少年就精神了不少。如果知道前方在打仗,你还会去找他吗?乌斯纳想着,话却没有问出口。
还是不要吓唬他了。
只要小心些不被发现,避开战火应该没什么问题。何况乌逊与魁胡之间尚有盟约,即使被魁胡人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至于永昌人,敢阻挡他的话,他就见一个杀一个!
乌斯纳翻身上马,将断箭一抛,突利单手接住了,看了一眼,立刻变了脸色,又传与耶利与众兵士。
“都当心些,这附近不太平。”乌斯纳这话是用另一种语言说的,启昱一个字也听不懂。但众人紧张戒备的气氛让他不安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乌斯纳。
“没什么,”乌斯纳淡然道,“倒是你,不疼了吧?这里。”说着低头抚上启昱后颈。
启昱马上躲开了他的手,身体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他真是怕了这个野蛮人。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突然发起疯来。
身后一声轻笑,那手绕到前面搂紧了他。启昱陷在他宽厚的怀里,头顶被轻轻压了压。这么亲昵的动作让他很不习惯,刚想挣开。马儿往前一蹿,又快速奔跑起来。他只能扶好马鞍,再也不敢动作。
余晖散尽,夜幕低垂。十几个黑色的身影在林间雪原飞速前进。乌逊人星夜兼程,想赶在大雪再次落下前到达朔门。
前方树林上突然显出一片阴影。与树林的剪影截然不同,这暗影高高耸立着,棱角尖锐,仿佛胡乱搭起又废弃的牌楼宫殿,又仿佛是从暗夜中凭空生出的巨兽,在一望无际的平坦雪原上诡异而突兀。
竟然到了这里。乌斯纳想,一边勒缓马蹄,耳边仿佛又回荡起金戈相撞的巨响。如钟鸣如淬鼎。
一声轻语将他震醒。
“那里是,,漓野古战场?”
“你说什么?”乌斯纳低头看去。怀里的人表情有一瞬间的异样,转眼又变作泥塑木雕,再不言语。
自从暴风雪遇到白鹿后,这人似乎有点变了。
之前还像小鹿一样,动不动就慌张惊恐,现在却是有点凛然不可侵犯的意思,像是抱定了一个信念,外力再难以动摇。这种态度让乌斯纳很是不解。他甩开鞭子,对众人道:“前面就是荒石城了,今夜在那里扎营,好好休整一番,明日出封冻。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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