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在恩心里很清楚,陈力军就是自己常常梦到的那个人。他的模样,他的声音,他的感觉,那一缕淡淡的烟的味道。他与梦中的那个人,完全是一个人。
一个寒假里,席在恩常常走神,无缘无故的想起他来。田秀芬有时候喊她,她总听不到。她第一次能够真切的感觉到,有个人在自己的心里盛着,不愿意与别人分享。她很想再见到他,她第一次体会到假日的滋味,感觉到一种叫度日如年的东西在心里慢慢膨胀。
田秀芬总拐弯抹角的问她有没有男朋友,邻居家婶婶也说:“哎,在恩没有男朋友吗?”
“没有。”
“没人追吗?”婶婶不信。
“没有了,婶婶。”席在恩不愿意在家里提这些事。
“别光顾着学习啊。女孩子嘛,考上大学就行了,又不指望你有什么出息,不就是为了找个好老公啊。傻妞,别看学校里大学生多,出了门可就不好找了。”婶婶谆谆教诲。
“噢。婶,原来女孩子上大学是为了嫁个好老公啊。”席在恩恍然大悟。
“哈,你以为呢?女人嘛,就是女人,再怎么能,不也就是个女人?不就是为了嫁个好男人。”
“知道了。没有人追啊。”
“傻妞,没人追你,你不会追人家?看好了就追上去,别害羞,老大不小的了,这要是在家里,提亲的早就上门了。你看你们家老三,都好几家来提亲的了。”
田秀芬总暗示说:“在恩,你看,你是家里的老大,又是唯一的大学生,妈呢,也不指望你啥,就希望你能嫁个有本事的男人。你看,学校里那么多学生,就没个好的?”
“妈。”席在恩打断她的话。
在席家人眼里,席在恩成了一个非常懒惰、脾气古怪的人。席在恩无法解释,久而久之也就不去解释了。
田秀芬从对她的期望,已经转移到对未来女婿的期望了。
“你也想想,人家家里男孩子都没几个上高中的,村里现在就你一个大学生,你可得长点志气!你看看人家林意……”田秀芬说。
“妈。”一听到林意的名字,席在恩默默的走开了。
林意自从毕了业,仍旧很少写信。偶而来一封,不过草草的问过好,然后就大书特书,他现在过的是多么华贵的生活,有多么美好的前程。
席在恩不稀罕这些。他过的无论有多么好,都跟她没有丝毫的关系,除了憎恨。席在恩的心里,非常非常的爱着已经老去的奶奶,她也知道奶奶一日比一日的更加思念的林意。可林意的整封信里,除了一句“问全家好”,没有提到过奶奶半个字。每次奶奶让席在恩念他的信的时候,席在恩都会在信中穿插一些“姥姥还好吗?多注意身体”之类的话,让奶奶高兴,觉得自己最疼爱的外孙还记得自己,没有想到是自己的孙女为了让她得到一丝的安慰,而不得已袒护了那个根本没想到过她的外甥!
席奶奶每天活着最高兴的事,就是给人家反复的絮絮叨叨的讲林意的事,好像祥林嫂,一封信经常让席在恩反复的念,偏偏她记性又好,林意在哪封信里提过她什么,她全记得。那不过是席在恩信口编造的,下一次读的时候早就忘记了,只好重新编造。
奶奶就提醒她:“不对。这封信里,他是问我腿还疼不疼了,没问我感冒好了没有。”
席在恩只好假装看看,然后装做迷糊的样子:“噢,念的快了,没看清。奶奶真是厉害,记得可清楚。”
“那是。”席奶奶得意的说,“我听人家讲书的,听一遍就记得住,这么短的信还会忘了?倒是你们念书的,书念的越多了,越糊涂了。”
“是,是。”席在恩赶紧点头称是。
有时候席奶奶也会奇怪,为什么席东水念的跟席在恩的不一样,那些信里并没有提到过她。她就问席在恩。
席在恩说:“奶奶,爹糊弄你,不爱给你念,都给漏过去了,你看看,在这儿呢。”她认真的指着几个字,“你看看,这上面写着呢‘姥姥,我很想你,天气冷了,你要小心感冒。’”
奶奶也仔细的看了看那几个字,就很高兴。
席在恩就很伤心。那几行字写的是:“我在这场官司里拿了三十万。钱真是容易赚。”
席在恩现在已经不想再给林意写信了。她不能总是提醒他。也许人长大了,会忘记许多事,许多的人。
他记得每次在他涨工资或者打官司赚到钱的时候来一封信。
她不知道他这是为了告诉家里人他过的很好,不要担心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只是莫明其妙的恨着他。
席东水在席在恩刚考上大学的那一阵子,很是高兴了一段时间。
随着林意的来信,脸色越来越很难看,一方面,他为林意高兴,整天没事在大街上碰到个人就说“林意如何如何”。有人就问他:“哟,你这当舅舅的可就跟着沾光了,给你捎钱了吧?”是啊,一个月有四五千块钱的外甥,在当时的农村一年能出三五千的年代里,即使不给,借过来用也是很方便的嘛。
席东水只顾着炫耀,没想到这一回事。
有时候家里的确有了困难,田秀芬就说:“要不找林意借点?”席东水就破口大骂:“你有脸要,我可没那脸!当初还不都是你!死活不养人家,现在人家孩子好了,有钱了,你有脸开这个口?”
“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他舅舅,我怎么就不养他?光吃饭我也养得起!你要供林意上大学,不让闺女上,我当然不同意!我不能舍了闺女去供他!”
“哼,闺女,早晚不是给人家养的?供她毕了业,马上就该嫁人了!就是人家家的人了!你有什么光沾上?林意已经没了父母,你养了他,他就是你的儿子!”
“他不是我的儿子!我只有闺女!他有钱,有钱有什么用,给你一毛钱来?”
“没养人家,还惦记着人家给你钱花?想的倒美!”
“我是想的美!他妈改嫁的那个老头,养了他三年,他不就是在人家死的时候才给了四百块安葬费!”
“那也不少了!谁让他后来不管他们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大姐死了,人家才不管的?再说了,三年了,三年孩子上学,连着你大姐吃的喝的,就值四百?人活着的时候,也没回来看过,人死了,都埋了,才想起来给人家四百块钱。人都死了,难道真的到阎王殿花去!”
“我不跟你犟,到时候就看看你养的这闺女有用!”
“没用,也是我闺女,我愿意!”
真的要钱用了,去邻家借钱的时候,邻居们会用怪异的目光看他:“你外甥不是挺有钱的吗?”
席东水的脸就涨了起来。
林意此时已经看过了大仲马的《基度山恩仇记》,马克?吐温的《3万元的遗产》和《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他现在又是一家相当有名的公司的律师顾问,在打官司的过程中,他很少输过,几乎可以说,没有输过。
毕竟,他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揣摸透了人的心理。
他是一个律师,而且是名校出身的律师。他曾经花费了很多的心血来研读所有的法律条文。他在瞬间的时候,也曾想过成为包公一样的人,可以为贫穷的人解除痛苦。
生活的落魄,改变了他的想法。他爱上了有钱人的生活,当他从别人的眼里看到嫉妒和贪婪,他喜欢那样的眼神,因为小时候,他也常常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别人。
每次他从他的当事人那里拿到一沓沓金光闪闪的人民币时,他的心就会膨胀起来,他觉得自己是飞翔在云丛中。
他从云丛中俯头看到对手那家破人亡的当事人的时候,他曾经痛过,撕心裂肺的痛过。
有时候,他们输的不是道理,是金钱,因为没有钱,他们站在真理上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时间久了,林意麻木了,他的意识里不在有同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快感:他们本应该就是输者!弱者是不应该被同情的,他们不能够成为强者,只等待着别人的救助,活着除了给别人增加负担,还有什么意义呢?这种意识一天比一天的强烈。
一个人生来就是弱者,还不如死去!林有根死去的情形常常出现在他的面前。
既然没有人肯帮助我,那么等待着的,就是你们的自我毁灭。林意想着,嘴角里露出一丝笑来。不是我毁灭了你们,是你们自己毁灭了自己。
有一种刀,叫见血封喉,这是世上最锋刃的刀。
然而有一种情,叫怨恨,它比仇恨更加让人可怕。
仇恨,是一种光明磊落的,可以直达胸怀的恨,是一种痛痛快快的,人人看得见的感情。即使遭到了仇人的报复,也是可以看得见的,至少会对活着的人说:“给我报仇!”或者胸怀豁达的人说:“冤冤相报何时了?”
然而怨恨,则是一种无情的剑,是对爱他的人的一种怨,一种恨!只是因为所爱他的人没有全心全意只爱他一个人,生发出来的一种自私的狭隘的感情。
一个人可以有仇恨,不可以有怨恨。
仇恨可以释解。怨恨不能。
心中有怨者,最终只有一条出路:既伤害了最爱他的人,也让自己疯狂。
因为心有怨恨者,他所用的报复手段,不是可以让人看得见的刀,还是一把无形的双刃剑,左面的剑锋对着爱他的人,右面的剑锋对着自己。
爱他的人每流一滴血,他也会流同样一滴血。
林意选择了这把双刃剑。
他把世人对他所有的怨恨都倒在了席东水一家上,那是他的舅舅,爱着他的舅舅;他的姥姥,深爱他的姥姥。
林有根死了。
席玉娥死了。
林霞失踪了。
林家所有的人早已不认识他了。一个人没有办法对不认识他的人报复。
冯婉妹已经成为了高建国的夫人,过得很幸福。
他所有的怨恨,只有席东水一家承受。
因为只有席东水一直还在担心他,席奶奶总是惦记着他。
这就是爱的代价。
一个人一旦把自己的爱给了一个极端自私的家伙。要么把自己的骨头和灵魂全部交给他,不留一丝一分给自己。
要么就干脆丢掉他,永远不要理睬他,否则,你将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林意不但自私,还知道怎样伤了人,却还让被伤的这个人有苦难言。
临开学的时候,田秀芬再三的叮嘱席在恩:“要是有男朋友,就带回家来看看,要是没有就赶紧找。我也不指望你能有什么出息了,就望着你找个好女婿,给我出口气!”
席在恩冷冷说:“你还是望着我找个没用的女婿吧!”
“你,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田秀芬气得浑身发抖。
“有本事的女婿不会养你的!没用的女婿才会养你一辈子!幸亏总夸自己聪明,这点道理都不懂,还四十多岁的人了!”席在恩冷冷的说。“你忘了姥姥教过你,‘要想自己享福,宁可家有傻儿,不要儿去做官’?”
席在恩转身上了开来的长途汽车,丢下田秀芬一个人在那里发呆。
总算开学了。
大学里没有多少课程,以前同样的书只用两年就学完了。席在恩上一级的学长们就是两年制,轮到席在恩的时候就是三年制了。因为是第一年,学校里没有添加新课程,一天只上两节课。剩下的时间,就无所事事了。
席在恩自从认识了陈力军以后,好像再也没打过葡萄糖了。她觉得自己好多了,身体也好了,精神也好了。在高中的时候,她最多的时候,能连睡三十六小时不睁开眼。
席在恩很早到了学校,她刚放下东西,收拾好床铺,看看还不到午饭的时间,正要坐下来看一会儿电视,听到传声器里传达室阿姨喊:“席在恩,有人找。”
席在恩从床上跳下来,从床下踢出拖鞋来,“踢踢嗒嗒”的走了出去。
她看到陈力军站在那里,看着她,微微的笑。
陈力军笑起来的时候很迷人。席在恩想,可能很多人没见他笑过。
因为田秀芬,席在恩见到陈力军之后,反而有了一层隔膜。
“没想我吗?”陈力军领着席在恩,两个人在南湖公园里漫步。
“没有。没时间想。”席在恩淡淡的说。
她现在才明白,自己已经成了田秀芬和父亲斗争的工具,而且是利用自己是个女人,再给她增加一个合适的工具:女婿。她深深的看了陈力军一眼:即使我活着,你知道我嫁给你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爱我吗?
席在恩打定注意,从现在起,不再给他一分的温情。
真的要分手,她不能够,也不舍。
别人相爱的时候,总以为是天长地久,会全身心的投入进去,爱的轰轰烈烈,她却从认识他那一天,就知道了自己只能爱他多少年,多少天,有几个人会有像她残酷的爱恋?
她怎么能说分手?
何况她也不必说分手,因为那一天,她已经去向另一个世界,不必再说分手了。
即使那样她也不希望他会忘记自己。
希望你能记得我一生一世!陈力军。席在恩在心里呐喊着。
“不会吧?我可是天天都在想着你。”陈力军无辜的说,“你一天也没想过我?”
“没有。”席在恩依然冷漠。
“好吧,算了吧。我想着你就行了。”陈力军只好退却。
夜悄悄的来了。
两个人在一家快餐店坐下来。
陈力军要了一些啤酒,问席在恩:“你喝吗?”问完了又摇摇头,对服务员说,“来听雪碧。”
席在恩没说什么,她十岁就喝白酒了,她知道这事很荒唐,可还是不可避免的学会了喝酒:白酒、红酒、黄酒、啤酒,包括各色的酒混在一起喝。然这些事她不会对陈力军说,甚至暗地里希望他永远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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