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晚上,席在恩竟一觉睡到天亮,第一次没有做梦。不做梦的感觉真好。一个从生来就一直做梦的女孩,忽然间有一天,就不再做梦了,那种轻松,那种畅快,是别人永远无法体会得到的。
第二天一早,席在恩正在沉睡中,传声器里又在喊:“席在恩,有人找。”
席在恩打小有一个恶习,但凡睡觉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能声音太响的叫醒她,如果她睡觉的时候忽然被惊醒,一整天都会昏昏沉沉,头昏脑胀,走起路来也飘飘悠悠的了,好像脚并没有踩在路面上。
席在恩还有一个习惯,即使已经醒了,也往往要躺上十几分钟,也不做什么,也不想什么,就那么躺着。不躺上这一小会儿,即使她已经醒了,吃过了饭,也往往要再回去睡上两三个小时,心里才会好受些,否则就会头痛欲裂。
然而今天,席在恩听到门卫阿姨的声音,忽然间就迅速的醒了过来,很快的穿好了衣服,出现在四公寓门口。
“还没起床啊?”陈力军看到她一脸倦意,头发乱蓬蓬的就跑出来了。
席在恩这才觉得有些尴尬。公寓门口有很多的学生。人家都衣冠楚楚的站在那里,有人望着席在恩笑。
“你先去洗了脸,我在这里等着。”陈力军抽出一支烟来点上。一支烟刚抽了没几口,席在恩又出来了。
当两个人一起在食堂里吃早饭的时候,陈力军说:“你以后不用那么快就出来。我会等你的。你们学校的很多男生都要等很长时间的。”
“为什么要等很长时间?”席在恩不解的问。席在恩的确看到公寓门口常常有很多男生长时间的等在那里。
“约会的时候不都是这样的吗?”陈力军说。
“约会?”席在恩好像对这个词很奇怪似的。
“你现在不是在跟我约会吗?”陈力军说。
席在恩的脸一下子红了,低着头,只顾着喝稀粥。她还没想过,原来她是在约会。在她的心里,早已把陈力军当成了自己的家人一般,却还没有想过,陈力军实际上并不是她的亲人,除非他与她存在着另一种关系。
生活就这样在无聊中疯长出一些生气来。席在恩居然能够天天坚持去教室里上课了,虽然头脑里没有听到老师在讲些什么,至少她能够坚持坐在教室里。对于席在恩来说,这已经是相当的不容易了。
1996年的八月十五,农历的仲秋节。北方的天气早早就展现出它的寒意来了,这一天,竟然是雨加雪。不巧的是,这天晚上居然要加两节课。几个女同学就很生气,想家想得哭了起来。毕竟都是第一次出远门,无亲无故的一个人离家三千多里路。
本来席在恩还能忍住,有人哭起来了,席在恩心里就很难受了。她不想哭,她不想家,可心里确实堵得慌。
传声器响起来:“席在恩,电话。”
席在恩背着一道道嫉妒的眼神,欢快的跑了出去。
“刚才打电话,没人接。”陈力军说。
“上课了。”
“有没有想家?”陈力军问。
席在恩犹豫了一下。从小生活在那样的一个家庭里,席在恩感到活的太累了,她已经失去了家的概念,家对于她已经成了一种非常模糊的概念。她除了想念陈力军之外,从来没有想念过任何人。在她的心中,父母和她更像是一种利益的关系。纯粹的投资者和被投资者。
“想。”席在恩简单的说了一句。无论如何,是他们给了自己生命。
“明天我去看你。”
“好啊。”
“早点睡觉。”
“嗯。”
两边的电话“嘟嘟”的响了半天,门卫阿姨说:“席在恩,怎么不说话?”
“噢。”席在恩一下子回过神来,挂上了电话。
今晚的月亮真圆。席在恩躺在床上说。她忘了,窗外正飘着雨加雪,根本没有月亮。
第二天.陈力军和席在恩走在学校门前的人民路上。路旁有一个乞丐,很年轻,看不出有什么毛病。
席在恩伸手去掏钱,陈力军阻止了她。
“他比你更有钱。”
以前有人也这样对席在恩说,很多报纸杂志上都有登载。席东水在家里订得很多报刊。席在恩有时明明知道,但就是没有办法对乞丐视而不见,从他们的面前走过去。
现在席在恩听到陈力军这样说,竟然真的就把钱放回口袋里了。
钱是放回去了,心里还是有一丝不安的。这是席在恩平生第一次见到乞丐而不付钱。有一个小故事里说:在某一个国家里,有一个年轻人,每次在他回家的路上,总会遇到同一个乞丐。当他还是单身的时候,他会付给那个乞丐十块钱,后来他有了妻子,他就只付给他五块钱。当他有了孩子的时候,他就只给那个乞丐一块钱。有一天,那个乞丐忍无可忍,责备他为什么越给越少。那个年轻人很惶恐的说:“因为我现在要抚养妻儿。所以只能给你一块钱了。”乞丐很生气,责备说:“为什么要拿给我的钱去养你的妻儿?”刚看完的时候,席在恩笑了一下。后来席在恩就笑不出来了。她觉得一个人做什么事情习惯了之后,再改变,不但是别人看着别扭,就是自己也会觉得不舒服。比如那个乞丐,他已经习惯了十块钱是他的,他就不能再接受五块钱一块钱的待遇。虽然这钱是人家施舍给他的。那个年轻人心里也是很难过。他觉得好像确实是自己做错了。这种想法对有些人来说,确实是难以理解的。可席在恩完全理解他。因为席在恩也是这样的人。她有时候也会觉得那十块钱就是那个乞丐的。
人心太软的时候,往往并不是别人伤害了自己,而总是自己伤害了自己。不过,那时候的席在恩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个心软的人。田秀芬总说她的脾气像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席在恩默默的走着,陈力军张了张嘴,没说什么。正好他们走到了一个年迈的、一条腿几乎烂掉的乞丐身边。陈力军从口袋里拿出十块钱来给他放下。
那个老乞丐感激的向他点了点头——他起不了身,那条腿确实烂得不轻。
席在恩很吃惊,陈力军叹了口气,对她说:“你是一个好女孩。不过有些事情你还太单纯。”席在恩很惊讶,他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心里。
席在恩点点头,心里轻松了很多。
席在恩因为家庭的缘故,自小养成了一种非常叛逆的性格:别人说的,明明就是对的,席在恩也偏偏要逆向而行。
任何人不能改变她的意志。
如果谁要强迫她,按照别人的意志去做,席在恩就会把事情做的一蹋糊涂,直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如果席东水和田秀芬没有赋予她过高的期望,也没有给她一个非正常的童年,如果没有林意的故事,也许,席在恩会有一个不错的人生。
因为她是个聪明的,而又没有过多欲望的女人。这个的一个女人在正常的情况下,往往会生活的很好。
欲望过多,会让人毁灭自己。
席在恩所走的轨道驶离了正常的轨道,她只能在非正常的道路上,胡乱的生出一些疯狂的叛逆来,因为前面,毁灭的机会,远远大于生存的机会。在那样的一条道路上,她不想听任何人的话。
陈力军给她辅设了新的轨道,他没有强迫她改变自己行驶的方向,他只是从很远的地方找到了她将要到达的位置,给她辅设了一条长长的轨道。
席在恩已经走向了这条轨道。
离开了那个老乞丐,席在恩心里好受多了,开心的笑起来。陈力军终于明白了:面前的这个女孩,的确是一个心太软的女孩。他怜爱的望着她,心里升出一种异样的感情:这是个需要人去保护着的小女孩。
在席在恩一生中,包括她的父母姐妹,包括她后来的丈夫,以及所有的亲戚朋友,和全世界的人,恐怕只有陈力军一个人会这么想——席在恩需要别人的保护。在别人眼里,和席在恩在一起,凡是解决不了的问题,通常只有席在恩能解决。哪怕席在恩身无分文的被丢在沙漠里,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的想:如果是别人可能会需要别人的帮助,但那是席在恩,她一个人完全可以毫发无伤的走出来。人人都会这么想。不但如此,他们还以为席在恩从沙漠中走出来的时候,还能给他们带来不寻常的礼物。
只有陈力军一个人总在想:席在恩需要我去保护。
席在恩看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很自然的对陈力军说:“我想吃糖葫芦。”那口气像是一个撒娇的女儿对一个慈爱的父亲说的。她从没问别人要过吃的东西,包括父母,亲戚。
天色已经渐渐的暗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黄昏。
吉春市的的夜色很美,路旁的霓红灯不停的闪烁着,洁净的马路一尘不染,仿佛夜色里温暖的香玉,使寂寞的人也能够体会到家的芬芳。路面上车来车往,每一位司机都万分的小心着开着,并不呼啸而过。这时候,你抬头看看天,天是蓝的;低头望望地,地是金色的;向前看过去,是一条亮晶晶的小路。
席在恩不愿意离开陈力军,她缓缓的走着,想把自己变成一只蜗牛。
陈力军把军装脱下来,给席在恩穿上。
两个人来的时候花了不到一个小时的路程。回去的时候竟然走了足足二个多小时。
终天到达四公寓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星星布满了夜空。今晚的星星真美。席在恩头一次感觉到星星也是会笑的。她甚至觉得身边的空气都会笑了。
走到公寓门口,陈力军站住了:“你进去吧。”
席在恩迟疑了一下,她想问他:你什么时候会再来找我。她后来没问。她看到陈力军在笑,像梦中那样的笑。
他一定会来找我的。席在恩心里突然这样想。她把手里的军装递给他,如花朵刚刚盛开一样的灿烂一笑,转身走了,很快就消失在公寓的走廊上。
一个周末,两个人到附近的南湖公园游玩。
席在恩像一个十一二的小姑娘,跑到湖中心的冰块上,羡慕的看着那些滑冰的人,尤其是小孩子。吉春市的冬天里,湖水结了厚厚的一层,恐怕大卡车开在上面也撑得住。有几十厘米厚。
吉春市的冬天冷的彻骨。
这不妨碍人们火一样的热情。
很多人在这萧条的冬季里,从温暖的家里跑出来,跑到这寒天冬地里玩出一身的热汗。小孩子们脚上蹬着锋利的冰刀,在平滑的湖面上呼啸而过,天真的笑声令刺骨的寒风瑟瑟发抖。
纯真真好!席在恩回头看了一眼陈力军,那个正专心致志的望着她。席在恩暗暗的叹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这三年的时间里,我一定像这些小孩子一样的纯真,专心专意的去爱着他。即使死神来了,也决不退缩!她冲着陈力军甜甜的一笑,转身跑了进去。
“我想溜冰。”席在恩说。
“我不会。”
“没事,你可以扶着我的嘛。”席在恩有些撒娇。
当席在恩穿着冰刀鞋,在笨拙的在冰面上站住时,几乎要压垮了陈力军的肩膀,真难为那些人怎么能像小鸟一样的在冰面上飞翔。陈力军不由的暗暗叫苦。
席在恩歪歪扭扭的前进,几乎把重力全压在他身上。还不如让我直接背着算了。陈力军暗想。他还是尽力的扶着她,看着她小心的一步步的前进。陈力军想,平日里要牵住她的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次一拉她的手,她就会兔子一样的跳开,反应很敏捷,这常常让他有些气馁。现在很好,她几乎是要倒在自己怀里了。
席在恩有些累了。一屁股坐到冰面上,直喘粗气:“我累了,休息一会儿。”
陈力军用力拖起她来:“不要坐在冰上,太凉了,会冻坏的。我扶你到那边去坐。”
湖边上有一排排的排椅。两个人坐在排椅上。席在恩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陈力军其实更累,但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他还是保持很轻松的样子,关心的问她:“累坏了吧。”
“好累啊。”席在恩累得说不出话来。
“肩膀借给你用用。”陈力军很自然的样子。
席在恩看了看他宽宽的肩膀,很想靠过去,那里真是一个温暖的好地方啊,靠上去一定很舒服。
席在恩恋恋恋不舍的看了两眼,一下靠在排椅的靠背上,莫明的说了一句:“活着真好。”
有一天,席在恩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忽然有人找她。她穿好衣服走了出去。天哪!她惊讶的看到公寓门口是那么厚的一层雪,人的脚都完全没了进去。树枝像被包住了一样,整一个银枝摇曳,天地之间,完全成了真正的琼楼玉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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